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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沒有!”老人搖搖頭,感慨地說,“年輕人這麼不珍惜生命,世上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困難呢?我這麼老了,找還不想死,因為上帝所賜給的生命,是最珍貴的!”黯淡的眸子中閃閃發光。

  兩個人遠遠的,喘息的,慌張的跑過來,一個是黎群,一個是陌生人。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黎群問。他臉上是不正常的蒼白,慌亂得像世界末日來臨。

  雷文垂著頭,呆怔得似乎靈魂已死去。亦築流著淚無言以對,她要怎麼說呢?

  “告訴我,為什麼?”黎群一把抓住亦築。

  “我——”亦築一窒,那沉痛,哀傷的臉令她心都碎了,“我——不清楚!”

  和黎群一起來的那個陌生人詫異的向四周張望,問:

  “你們看見一位穿藍白色衣服的小姐嗎?”他揚一揚手中的皮包,“她遺落在我計程車上的!”

  “藍白衣裙,長頭髮,很美的,是嗎?”亦築反問。

  “是的,從T大門口上車的——”

  “黎瑾——”亦築叫著打斷計程車司機的話,“她的皮包?你送她來的,是嗎?她怎麼說?”

  “她——”司機困惑的,這些人怎麼回事?“她說來碧潭,說是回家——”

  “回家——”亦築怔怔的,怎樣的回家?

  黎群一把搶過司機手上的皮包,打開來搜索,司機睜大了眼睛叫:

  “你是誰?你怎能翻別人皮包?那位小姐呢?”

  亦築路然垂淚,無奈的搖搖頭:

  “那位小姐——跳下去了,他是那小姐的哥哥,那一位就是那小姐的丈夫!”

  司機的口張成O字形,剛才活生生的小姐,怎麼會跳下去?是死了嗎?

  “你是說——死了?”司機呆怔的。

  亦築沉重的點點頭,轉身看著黎群,他手上捏著一張紙,紙上有潦草的、胡亂的句子。

  “我一生所追尋的、渴望的,摸索的,竟是一絲兒也得不到,我的世界是冰冷的,窄狹的,黑暗的。我似乎被繩索所捆,被門扉所阻,我欲脫枷而去,或許,在另一個世界,有我所希冀的呢?”

  “有人適合這世界,卻不是我,讓合適的人去享受生命吧!我多傻,斤斤計較,而今竟一無所得,我活著做什麼?”

  多麼傻的念頭,多麼偏激的思想,多麼不正常的心理,亦築的心都冷了,黎瑾怎麼會這麼想,怎麼會這麼做呢?她並不笨,只是被自己困住了,正如她自己所說的一樣,脫枷而去,難道她犧牲了寶貴的生命,真正的脫枷而去了嗎?或許她是,但是,她留給各人的陰影、痛苦及負擔卻那麼重,那麼重,重得使有些人要擔一生!這是她報復的方法?若真是,她心中藏了什麼鬼啊!

  “死,對她來說或許是一種解脫,她說得對,她是不適合這個世界的!”黎群望著潭水,他的眼睛和潭水一樣深。經過短短的時間,他已使自己冷靜下來。

  亦築不說話,忽然看見紙片的反面還有字。

  “反面還有字,你看見了嗎?”

  黎群翻過紙片,潦亂的寫著。

  “我失敗得太多,我幾乎從沒勝利過,上帝似乎要我輸給每一個人,現在,最後一次,我要用自己的手,自己的能力來得勝,唯一的一次得勝!”

  黎群的手開始發抖,他捏不住紙片,亦築替他接過來。

  “她把死亡,認做自己的勝利,世上還有更慘的事嗎?她竟好勝至此?”他不穩定地說。

  “雷文——”亦築忽然想起來,轉身——看,雷文像幽靈般的倚在吊橋邊,那碧綠色的潭水,似乎帶走了他的一切,只留給他無盡悔恨,他在想很多事,很多以前的事,他的思想在雲端飄,在空氣中飛,他似乎看見黎瑾在他面前,又似乎在很遠的勉方,她在對他笑,在對他招手,他想過去,中間卻有那麼大的鴻溝,他急得全身都是汗,他恨不得自己能跳過去——黎瑾似乎要走了,她越來越淡,越來越模糊,似乎就要消失了,他忍不住大叫起來——

  “小瑾,等我,小瑾——”

  “雷文,清醒一點!”黎群和亦築同時抓住了他。

  他——震,發覺自己在一種多麼危險的情況下,他上身朝前彎,幾乎有一大半露在欄杆外,若不是被他們抓住,他可能立刻就會掉下去,他吸一口冷氣,臉色蒼白。

  “我看見小瑾,她對我笑,她向我招手,她一點也不怪我——”他胡亂地說。

  黎群看著他,臉上閃過一抹同情,他本來並不喜歡雷文。但雷文的真誠、純情感動了他。

  “派出所的警察已在指揮打撈,你——休息一下吧!”黎群拍拍雷文,轉開臉,亦築發現一顆淚珠在他眼角閃動,他是個冷漠的男孩,卻不是說冷漠的人就沒有感情,只是他用另——種方式表達而已,到底,死去的是他妹妹。

  雷文真的沉默休息起來,黎瑾的死,似乎建立了他和黎群間的感情,這是天意嗎?

  一部平治三〇〇停在吊橋下,之諄首先趕了來,他臉上的神色,似乎還不相信已發生的事。他大步走過來,不看亦築,只對著黎群。

  “到底怎麼回事?小瑾呢?”他大聲的問,亦築從來沒看過他這種神色,縮在一邊不響。

  黎群沉默的指指吊橋下,一大群打撈的船,還有不少的警察,之諄臉色大變,搖搖欲墜,好半天才恢復過來。

  “她——跳下去了,是嗎?”之諄吸一口氣。

  黎群點點頭,之諄又大聲問:

  “難道她身邊沒有人?為什麼不阻止她?”他看著呆怔的雷文,又看亦築,神色十分嚴厲。

  “沒有人在她身邊,她要來,我們攔不住!”亦築鼓起勇氣,之諄的眼光使她退縮。

  “你們?誰?雷文和你?”之諄懷疑的瞪著她,“攔不住就讓她死?你們為什麼在一起?”

  “我——”亦築退後——步,在之諄面前,她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時之間,她竟說不出為什麼和雷文在一起。

  “你們怎樣?說啊!”之諄額頭暴出青筋。

  亦築心中大大震動,之諄怎麼能如此對她?就算以前的一切全是謊言、欺騙,至少,現在也應該裝得像些,他以為她是怎樣的女孩?她倔強的抬起頭來,冷冷地說:

  “你以為我們怎樣呢?像你跟——田心?”

  話一出口,她知道說錯了,錯得連一點挽回的餘地都沒有,這個時候,她怎能說這樣的話?又怎能提到田心?怎麼回事?她依然那麼妒忌嗎?

  之諄呆了,亦築在說什麼?他的心收縮成一團,臉上的肌肉不聽指揮的抽搐起來,他再也無法問下去。

  “是這樣的,”沉默呆怔的雷文突然開口,“一切錯誤都在我,不關任何人的事,”他舐舐嘴唇,這件事似乎很難說得清楚,“早上她——小瑾和我鬧彆扭,媽媽讓我替她辦點事,小瑾不許,後來——她打了我,又罵了媽媽,我負氣出來,在教堂門口碰見亦築,我——求亦築陪陪我,我實在太煩,太苦悶,但是小瑾追來,不聽任何解釋——她威脅我不許跟蹤她,隔了五分鐘,我們追出來,但是——太晚了!”雷文的聲音空洞得像在作夢。

  大家都沒說話,要說什麼才好呢?圍在四周的人都那麼安靜,只有吊橋下打撈的人聲。

  “錯都在我,我和她結婚等於害了她,你們——不會瞭解我這三個月來的感受,我——像被關在一個塔頂上,連轉動的自由都沒有,”雷文激動起來,“小瑾已經死了,絕不是我說她的壞話,她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她不滿意我的家,憎恨我母親,更認定我和亦築之間有事,這——她的一切我都能忍受,但對我的母親——”他說不下去,眼淚大顆大顆的流下來,“你們沒有人會瞭解我——沒有人——”

  之諄用力的握住了雷文的雙肩,他顯得比雷文更激動,埋藏在心裡二十年的話,被另一個人說出來,他的感覺是什麼?除了激動,還有那麼多感謝。

  “我瞭解你,孩子,我完全瞭解你!”之諄發顫地說。

  雷文驚訝極了,之諄說瞭解他?怎能瞭解呢?若不是親身經歷,怎能瞭解這痛苦?

  “你的感受,就是我二十年前的感受!”之諄歎息著說,“小瑾是愛你的,而且愛得太深,太強烈,她想完全佔有你,控制你,但是——婚姻並不完全是佔有和控制,還有許多其他更重要的條件,是嗎?”

  雷文的母親氣喘喘的趕了來,她不曾開口問,各人的臉色,雷文的眼淚,她已明白一切,她抓住橋邊的欄杆,以支持自己的身體,可憐,這個善良的婦人,她已為眼前的事實所嚇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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