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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我早知道會有這種事的,”之諄喃喃的,“小瑾太像她母親,好強,好勝,任性,自傲,猜忌,倔強,什麼人能跟她好好相處呢?”

  大家都僵立在吊橋上,山風,緩緩的吹著,卻吹不散天上越來越厚的烏雲,更吹不開人們心中的結。早該落下來的雨又飄下來幾滴,敲在人們沉重的心裡。

  “快下雨了,爸,回黎園去等吧!”黎群驚覺的。

  之諄搖搖頭,大家都沒有走的意思,他們堅持著繼續等下去,雖然這堅持並不十分理智。

  一個穿潛水衣的救生員從水底冒上來,對船上的警察不知道講了什麼,警察拿起擴音器,對橋上的人叫:

  “已經找到了,就可以撈上來!”

  吊橋上一陣輕微的騷動,有些已經開始奔向堤邊,預備看撈起來的屍體。亦築心裡忽然覺得一陣下意識的驚悸,她不是膽小的女孩,竟會不敢看好朋友的屍體?不——她不是怕,她忽然覺得,黎瑾的死,她也難辭其咎!

  看來,黎瑾這最後一招是勝了,她終於是勝利的離開這個世界,她該瞑目的!

  雷文扶著母親往堤邊去,大家不約而同的跟著走,沉重的步子,沉重的心情,陰翳的天氣下,臉色都是那麼難看。黎群走在最前,之諄第二,亦築跟在最後,看著之諄的背影,她幾乎沒有勇氣再走下去。

  剛到堤邊,黎瑾的屍體己順利撈上來,救生員把她平放在鵝卵石的岸邊,她緊閉著跟,臉色比平日更蒼白,眉宇之間似乎仍有一絲悲傷,其他的,她竟像平日一樣安詳,像睡著了般。

  “平常溺水的人,三天才浮得出來,現在正在漲潮,比平日困難得多,不知道為什麼她——這位小姐竟不被水流沖走,”一位警官困惑地說,“可能她——有未曾交代的事吧!”

  大家都默默注視著睡著的黎瑾,她是睡著的,不是嗎?沒有死人會像她那麼美,那麼安詳,世界上所有的煩惱都不再干擾她,她已經尋著她所希冀的,是嗎?她已經安安靜靜的睡著了。

  有人用一條被單,把黎瑾蓋起來,雷文正要出聲阻止,兩個穿制服的人把她抬起來,匆匆往堤上走。

  “你們帶她去哪裡?你們帶她去哪裡?”雷文叫,被他母親一把抓往,他掙扎著要追去,“讓我也去,讓我也去!”

  “孩子,”流淚的母親是那麼慈祥,那麼動人,“他們帶她回家,換衣服,你不願她這麼濕著,不是嗎?”

  雷文孩子似的安靜下來,然後,大家也往堤岸上走,人的生命就是那麼脆弱,就那麼輕輕一躍,死神已經又勝了一次!

  雷文隨著他母親上了他家的車,黎群跟著之諄,他們似乎都忘了亦築,把她孤零零的扔在後面,她小皮包裡沒有足夠的錢,她要怎樣回臺北呢?

  之諄上車,亦築不知道該不該跟去,雷文他們已經離開,她遠遠的站在一棵樹下,之諄的車子發動了,開了——開了不到十碼,又停了下來,黎群開門走出來。

  “不一起回臺北嗎?”他看著亦築,很誠懇的。

  亦築猶豫一下,慢慢跟他走過去。她是沒有選擇的餘地,手袋裡沒錢,不跟他去又如何?

  之諄開著車,黎群坐在他旁邊——是亦築以前慣坐的位置。誰都不開口,亦築縮在後座的一角,專心看著車窗外的街道。雨,已經開始落下,是那種使人退縮的傾盆大雨,天也在流淚,是吧!誰不惋惜那年輕的生命呢?

  之諄把車開得飛快,馬路上水花四濺,他心中堆積了太多東西,一定不好受,他在發洩。很快的,他們進入了臺北市區,亦築正考慮該在哪兒下車,之諄已轉入新生南路,這是去她的家,不是嗎?

  車停在亦築家門口,雨還是那麼大,嘩啦,嘩啦的十分驚人,就算從車上到屋子裡的幾步,也得成落湯雞。亦築推開車門,輕聲說:

  “謝謝你們送我,”停了一下,又說,“通知我黎瑾出殯的時間!”

  然後,她整個人沖進雨裡,沒頭沒腦的雨水,灌得她滿脖子都是,眼睛也睜不開,狼狽得不知如何是好,後面一陣汽車聲,之諄他們走了,好不容易打開大門,沖進屋子,淑寧詫異的看著她,她覺得一陣暈眩,突然支持不住軟軟的倒下去,只聽見淑寧大叫一聲,慌忙接住了她,她眨眨眼,淚水泉湧而出。

  “黎瑾她——死了!”她哭叫著!

  黎瑾死了,追思禮拜也做過了,她被安葬在黎園後山桔園裡,是在她母親墳墓的旁邊。

  亦築參加了追思禮拜,也到墓邊去弔祭了一次,然而,她的心情十分矛盾,她明知黎瑾的死不是為她——那是從小至大,太多因素所造成的,她卻忍不住一再的自責,人們對死去的人不再有仇恨,只有遺忘,但是,她無法忘懷所發生的一切。

  追思禮拜的那天,她去得很早,她以為能幫些忙,但有財有勢的黎雷兩家,早已辦妥了一切,那些惟恐巴結不上的人,早已替當事人站在門口了。

  亦築靜靜的鞠了躬,靜靜的坐在一旁,這次喪事,遠不如黎瑾結婚時隆重、盛大,小小的靈堂肅穆而陰沉,雙方家長也到得很早,不知怎的,亦築仍是最關心之諄。之諄默默的站在靈旁,臉色憔悴而木然,呆滯的目光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亦築鞠躬後他還禮時,視線掠過他臉上,竟是一片茫然和空白,亦築心如絞痛,除了對黎瑾外,她痛心自己邁出的第一步竟失敗得這麼慘!

  她沒有立刻離開,總覺得多坐一會兒,似乎就是多盡一點心,她向跪在一邊的雷文望去,心中不禁慘然,曾幾何時,這個高大,爽朗,不拘小節,愛惡作劇的男孩,已改變了那麼多,那麼多,他像老了十年,蒼白而失神,蓬鬆著的頭髮,兩頰未清理的鬍鬚,不再整齊,不再筆挺的衣服,他完全不再像那樂天、愉快的雷文,他簡直像一個飽經風霜的中年流浪漢。

  亦築沉默的搖頭,他當初說不知曾否愛過黎瑾,他真糊塗,若不是愛,怎麼有這麼大的打擊?這麼重的傷害,這麼難忍的折磨?可憐的雷文,可憐的黎瑾,他們不是沒有愛,而是他們有,但他們都不懂!都誤解了愛情,多麼可怕的結果啊!

  許多人匆匆的來,又匆匆的去,死人對他們已不再重要,若不是活人的面子,他們連一鞠躬都省了,人是現實的,虛偽的,無情的,只有年輕人對“人”才會有幻想,年齡,會使他們的幻想減少,終至幻滅,然後,他們也學會了現實,虛偽,無情,這是所謂的成長?多麼可怕的成長啊!

  枯坐了將近兩個鐘頭,亦築終於站起來,她覺得自己該走了,對一個好朋友的死——不管黎瑾當不當她是朋友,她們總有一段友情的啊!她實在已盡了力,盡了心,黎瑾泉下有知,或會消除對她的誤解?

  她開始默默的向外走去,走了幾步,敏感的,她覺得一對使人心顫的眸子在她身上巡視,那眼光,使她再也邁不出步子,她微微回過頭來,之諄正默默的,緊緊的,深深的,定定的凝視著她,她全身每一根神經都繃緊了,他為什麼看她?為什麼?他不是完全忘懷了她?他——希望她留下?他——恨她?

  她猶豫了好半天,她無法猜到他的凝視表示什麼,若是猜錯了,不是更使人尷尬和難堪?她吸一口氣,大踏步的走出去,她今天為黎瑾來,她以後仍能在墓旁弔祭黎瑾,亦築,別傻,走吧!她走出大門,她完全沒有聽見背後那一聲抖動得像葉片上的露珠,輕微得像小提琴弦上的一個音符的歎息。

  亦築的離開,帶走了之諄整個世界,他更孤單,更失意,更痛苦了——他說不出,亦築的離開,比黎瑾的死更使他不能釋然,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情啊!

  亦築慢慢沿著街道走,這裡離家雖然很遠,她卻決定要走回去,破例的,她向學校請了一天假,她決定利用這一天,好好的想想,近半年來的一切仿佛是個夢,是個模糊不清的夢,該是夢醒的時候了吧!

  新生北路的車輛很多,路又窄,必須十分小心的走,人生的道路就是這麼一條窄路,一不小心就會走錯,或者被路上的車輛所傷,她已走錯了一次,或者,還有第二次機會給她嘗試?

  她慢慢的走,小心的走,走錯一次的滋味她嘗過,不能再錯了,再錯一次,她會倒下去,再也爬不起。她一向自認堅強,然而,只是外表堅強罷了,誰能瞭解她內心感情的軟弱?

  快到中正路了,只要過了中正路,就是單行的新生南路,那將是條好走的路,平坦,寬闊,只要過了這個十字路口——

  “滋”的一聲,一部漂亮的汽車停在她身邊,她眼花的,吃驚的,難道走錯了路?車門打開,她看見那一對使她心臟悸動的眸子,疲乏的,難懂的望住她,之諄不是在殯儀館裡?他追出來做什麼?

  他不說話,只是那樣望著她,是要她上車嗎?她猶豫著,矛盾著,那慣坐的位置,那樣強烈的吸引她,上車吧!無論如何,他是再也騙不到她了,那麼,讓他載著她越過這個十字路口,踏上了平坦的另一條路上吧!

  她吸一口氣,慢慢的坐上去,關上門,汽車緩慢的朝前沿出去。似乎,是一個開始,又是一個結束!

  路途是那麼長,像永遠都走不完似的,同處在一個小小空間中的兩人,卻是那麼沉默,沉默的時間是使人難堪的,亦築開始後悔為什麼要上車了!

  之諄只是專心的開著車——專心得令人懷疑,他離開殯儀館,只是為了趕來送亦築一段路?他看著前面的路,似乎前面有許多阻攔,必須聚精會神的應付,否則就達不到目的地。

  開得十分緩慢的車終於到達靈糧堂了,之諄把車停在街邊,他那依然英俊的憔悴臉上,突然現出一抹猶豫的,非常奇怪的神色,似乎想說什麼,又有一股強大的壓制力量,他暗暗歎了口氣,終於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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