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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子樵的視線始終在一個沒有焦點的方向浮游,他沒有看任何一個人。

  「我不知道——誰知道呢?」他掩著臉,聲音嗚咽著。「我看見她乘那輛的士在搖擺,在之字形的亂走,後來撞在鐵欄上。我知道出事了,但不知道是什麼,等我追上去,那的士已停在路邊時,我看見的是一幅恐怖的圖畫。我不知道,事情怎麼會這樣呢?」

  「是——怎樣?」思奕鼓起勇氣問。

  「司機的頭頂上插著一把刀,只看見刀柄,刀是從背後刺上去的,司機血流滿面,臉上神情痛苦,猙獰——仿佛地獄的景色——我嚇呆了,耳朵裡只有她——她——露莎琳瘋狂的笑聲。於是我也下意識的怪叫,一直叫到警察來到。」

  「露莎琳——現在怎樣?」思曼問。很關心的。

  「她見警察來,漸漸就平靜了。警察問什麼她都會答,她說——她殺了一個壞醫生。」子樵說。

  「你呢?」子樵母親難受的問。

  「她望著我笑,仿佛不認得我了。」子樵雙手插進頭髮裡。「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怎麼會殺人呢?那個人——那個人——多無辜?」

  他垂下頭,哭出了聲音。

  「子樵,不關你事。」思奕用雙手抱住他的肩。「只是一次意外,誰也不想這種事發生,對不對?而且你也知道,露莎琳不正常。」

  「就是知道她不正常,才不該讓她單獨走。」子樵痛苦極了。「我們不知道她仇恨醫生,真的,她從來沒表示過——」

  「現在——只能努力於善後的事。」思奕說。

  「誰讓她知道我在香港呢?誰讓她來找我?」子樵叫。

  思奕一窒,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

  子樵這麼說,似乎思朗和思奕是罪魁禍首了,是他們打電報去美國的,但——誰知道電話是露莎琳聽的?誰知道她又不大正常呢?

  「事情是註定的。」子樵母親冷靜又認真的。「誰都不要自怨自責。因為誰都不想事情發生。那天是思朗的電話來,正巧露莎琳在我們家,正巧她聽電話,我搶過來已來不及,她們互相已說了一大堆話。真的,我認為——一切是天意,凡事都是命中註定,逃不了的。」

  「剛才——我們不該那樣刺激她——」子樵喃喃說。

  「錯了。她令你痛苦了幾年,甚至萬念俱灰的想放逐自己。她那種蠻不講理,咄咄逼人法,遲早出事——。」

  「不。媽媽。她原來不正常得厲害。」子樵自責。「早知道她——她——我們不該逼她。」

  思曼微微皺眉,下意識的退後一步。

  子樵這麼說,令她也覺得自己有罪。他們是不是沒留給露莎琳任何餘地?

  思奕看她一眼,同情但不知道該說什麼。

  一個警官走出來,直到他們面前。

  「醫生正替她檢驗。」警察有責備的意思。「這樣不正常的人,你們怎麼任她周圍走?還是從美國來的?」

  「我們並不知道——」子樵說。

  「你是疑凶的丈夫,是嗎?」警官望著他。「請過來把事情的始末講一次。」

  「他——和她已離婚三年,正式的。三年中他們根本不曾見過面,一次也沒有。」子樵母親說:「今晚發生的事我們都清楚。子樵今天和她是三年來第一次見面。」

  母親總是幫著兒子,千古不變的道理。

  「哦——」警官有點意外,卻也點點頭。「無論如何,雷先生可否把事發前的經過講一遍?」

  「我——」子樵顯得痛苦又混亂,真是不知從何講起。「我要想一想,許多事——好象不是真的——」

  「讓我來說,」思曼冷靜的聲音響起。「我清楚所有的一切。除了殺人的那一段外。」

  「你是——」

  「我是雷先生的未婚妻。」思曼吸一口氣,勇敢的。「我們今夜聚在一起原是談婚嫁之事。」

  警官恍然,示意思曼坐到他旁邊。子樵母親,子樵,思奕都關心的圍上去,聽思曼慢慢的訴說經過。

  「你們——真不知道她不正常?」聽完後警官問。

  「若是知道——」思曼看子樵一眼。「真話,我怕沒有跟露莎琳見面的勇氣。」

  露莎琳被送進了精神療養院,殺人之後她已不認得任何人,包括她自己。自然,往日的情情怨怨再也不能擾亂她。她看起來並不癡呆,仍然會講話會笑,會瞪眼發脾氣。而且永遠重複那句話:「我不要看醫生,看見醫生我要殺了他!」

  也許這殺人案還是要開庭的,卻絕對不是目前的事。露莎琳那樣兒怎樣上法庭呢?

  子樵母親頗受刺激,早已回美國。子樵仍然在香港工作,整個人瘦了,憔悴了不少。他一直有份自責,所以變得更加沉默,不敢輕易發言。

  他和思曼的婚事是雙方家長同意的,也算是訂了下來。可是日子呢?卻沒有人再提。

  思曼已辭去工作,目前這情形下,她不便再見傅堯,兩個人都會尷尬。

  對於工作慣了的思曼,一旦靜下來非常不習慣,每日無所事事的日子太難捱了。子樵又沒時間,晚上縱使見了面也沒什麼話好說。

  她覺得很悶,很悶,四周的空氣仿佛凝結,她深深呼吸也不能舒暢。這種日子還能捱多久呢?

  那天,是星期六子樵接到通知,法庭無限期的擱置那件案子的開審期,直到醫生證明露莎琳復原為止。

  子樵到方家吃午飯,他很認真的說:

  「我想去看看她。」

  「可要我陪你去?」思曼問。

  他搖搖頭,再搖搖頭,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飯後他獨自走了。說好了三點鐘之前一定趕回來,可是四點鐘了,他一點消息也沒有。

  思曼開始擔心。

  自從「殺人」事件發生後,思曼心中就有陰影,沒有安全感,覺得意外隨時隨地都可以發生。

  她在露臺上等了一段長時間,樓下連汽車都沒幾輛經過。歎一口氣,突然,她想到一個地方,子樵會不會去了那兒?

  匆匆換衣服趕去。就算找不到子樵回來也不過一個鐘頭,她不擔心錯過他。

  西貢還是老樣子。這一年多來地產市道不好,也沒什麼新屋子再蓋起來,原有的幾幢仍疏落的屹立在海灘之上。

  五點鐘,天色有點灰,沒有陽光,所以天黑得比較早吧!沿著石梯下去,沙灘上也是冷冷清清,人影也不多見一個。

  思曼慢慢的向前走著,就象第一次隨公司同事來燒烤旅行一樣。

  果然,她看見一條小舟,在淺海處飄飄蕩蕩的。卷起褲腳走向前,看見躺在小舟上凝目望天的子樵。果然他在這兒。一顆懸著的心才慢慢歸位。

  凝望他一陣,又慢慢退回沙灘,默默坐在那兒。她不想打擾他,只要證實他在這兒,她就放心了。

  時間悄悄從身邊溜走,暮色四合,天色更暗。

  小舟上的人坐起來,看一眼思曼,緩緩走過來,也沉默的坐在她身邊。

  兩個人都不講話,氣氛卻是融洽的、溫柔的。

  「怎麼知道我在這兒?」他先問。

  她淡淡一笑,並不回答。

  「我大概註定一生要背重擔,心裡總是放不下。」他又說。

  「她好嗎?」

  「相信永遠都會這樣子。」他默然。「她這情形相信一輩子也難改變。」

  「她這樣未嘗不是快樂。」

  「我該負大部分責任。」他還是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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