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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只是甯兒?」

  「雪曼阿姨不會打來,她聰明。」

  「不。雪曼不給我壓力,她知道我的矛盾、我的感受。」

  「你很偏心,爸爸。」

  嘯天呆怔一下,說:「我不能假裝自己的感情。」

  「你對媽媽已全無感情?」

  「那是另一種,也許友誼或責任。」

  何哲搖搖頭,很柔和地說:

  「我不會左右你的決定,你有絕對的自由,只是── 希望你做得對。」

  「以為離開香港可以冷靜地抉擇,可惜不能。我原來就憂柔寡斷。」

  「因為你有良心。」何哲真心地。

  「謝謝你。但── 也許我會令你失望。」

  「別擔心。即使你們無緣,我仍然是你們的兒子,這不會變。」

  「是的。」嘯天若有所悟。「阿哲,你能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才最好?」

  「沒有人能告訴你。」

  「我覺得無論怎麼做都是錯,前面根本沒有路讓我走。」

  「前面沒路,為什麼不自己開路?」

  嘯天驚異地望著何哲,這句話啟示了他,為什麼不自己開路?是,為什麼不?

  路,向哪方伸展?

  「我很喜歡雪曼阿姨,可是姑姑是我母親。」何哲說。

  「雪曼阿姨是我的母親。」甯兒直視何哲。

  「我們倆都幫不了忙,重要的是爸爸自己的決定。」何哲說。

  「是。」甯兒笑起來。

  「講這些── 其中有關連?」何哲問。

  「這就是生命的奇妙處?」

  「你把事情產得很玄。」

  「玄,不是我說的,我也難以想像。」

  何哲望著她半晌,誠摯地說:

  「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樂於接受,甯兒, 不必擔心我。」

  甯兒想一想,聳聳肩透一口氣。

  「差一點做了小人。」她笑。「再見。」

  離開何哲,她開車直驅中環,找到正要收工回家的陳漢。

  「看樣子你有很重要的事告訴我。」他用洞悉一切的眼光望著她。

  於是她把二十年前後所有發生的事詳詳細細地講了一次,講雪曼、講嘯天、講姑姑、講她與雪曼的關係。講完後,奇異的心也松了,即使那個「結」還在那兒。

  陳漢聽得很仔細也很平靜,聽完後他什麼也不說,用筆在紙上胡亂地畫著亂線,一條又一條一圈又一圈。

  「沒有意見?」甯兒問。

  「你應該用更多時間想想我們的事。」他很明智。「他們的事── 讓他們自己解決。」

  「你不擔心?」

  「替誰擔心?」他笑。「甯兒,從這件事裡跳出來,你會發現,即使地球就此停頓,事情到如今也很美滿。」

  「並沒有結束,他們三個人都會痛苦。」

  「為什麼一定要結束?結束不同於結局。」

  「結局?」她說。

  他笑。握住她的手,帶她走出辦公室。

  「上一輩的人也許有他們的解決方法。」他邊走邊說:「不必因他們而困惱。」

  「但她是媽媽。」

  「找到媽媽還不滿足?」

  一星期的時間過去,事情仿佛沒有任何進展,嘯天、雪曼、凝若他們都沒有任何表示,表面上,誰都顯得平靜,甚至嘯天。

  他從外地回來,按時回公司處理生意,按時回家,平靜得前所未有。他做了一件事,是吩咐花店送同樣的兩束花到不同的地方,一束給雪曼,一束給凝若。

  凝若沒有離開香港,她好象忘了這件事。她又常常坐在書房的矮桌子前,慢慢地串著她的各種玉石繩結,非常專心一致,就像往常的許多日子一般。

  雪曼開始設計一套新的珠寶,非常繁複的古典設計,把全副精神都投了進去,以致渾忘四周的一切。

  也許不是真正渾忘。每次甯兒回來,她眼中總會閃過一絲熱烈之色,閃得太快,沒有人捕捉到。

  雪茹已回新加坡,她對目前的情形很不滿卻又無可奈何。她說,「我該做的事已做,以後怎樣你們自己負責。」

  下著微雨,何哲開車到凝若處。他已習慣在放學或下班之後來陪她。母子倆之間的話並不多,奇異的融洽和瞭解卻越來越深。

  看著凝若把一串細小的銀白色珠子串在一起,那樣專心凝神,那樣的一志不二,突然的感動令他捉住了她手臂。

  「讓我搬來陪你住。」他說。聲音有點啞。不知為什麼他竟瞭解她穿珠子的那份細緻感情,就像她對嘯天。那是種古典的,現代再難拾的情懷。

  凝若的手輕輕一陣顫抖,珠串落在矮桌上,散了。

  「不。目前這樣很好。」她是那樣溫柔平靜,手顫抖的仿佛不是她。

  「讓我陪你。」他的聲音哽咽住了。凝若二十年的孤寂震動了他全部心靈。那些珠串玉石畢竟是死物,玉石無情,凝若── 凝若──

  「看,它散了。」她輕輕說。用手擺住那些珠子。「我得從頭再穿。」

  「以後別再穿這些,我陪你。」他懇求。「我們出去散步。」

  「這與我們的事沒有關係。」

  「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嚴重,如果你找不到我呢?如果你不知道姑姑就是王凝若呢?」

  「你要爸爸親自道歉?」

  「從未這麼想過。」她笑。「你是我的兒子,阿傑也是,這不會變。」

  「甯兒也是雪曼阿姨的女兒。」他說。

  「什麼?」她呆怔一下。

  「甯兒原來是雪曼阿姨二十年前的女兒。」

  凝若的笑容漸漸收斂,眼中凝聚一抹光亮。

  「誰告訴你的?」

  「她自己。甯兒自己。」

  「很好。」凝若拍拍她的肩膀。「很好,現在讓我們回頭走,我想回家。」

  「我們才出來。」

  「散步的日子多著呢!」她笑得好美麗好寧靜。「你擔心什麼?」

  「你常常改變主意?」

  「從不。」她挽著他的手走進家門。「但有的時候或者應該考慮一下。」

  雪曼那套繁複精細又極美麗的古典首飾設計已經定稿,晚上,她喜孜孜地讓甯兒看。從那細緻的線條、工整的繪圖上看得出她付出的精神與努力。

  「這是我最滿意的一套設計。」她說。這是昨夜臨睡前她對甯兒說的。

  今日甯兒放學回來,家裡出奇地靜,靜得仿佛沒有人般。她上樓,看不見雪曼,又到工人房,見到珠姐正在整理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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