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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昨夜從鯉魚門回來,雪曼睡得不好,她努力不去想一些事,卻明顯的心緒不寧。早晨等甯兒出門上學,她也跟著出門。

  她到中環滙豐銀行地牢,那是她熟悉的地方,那兒的職員也都認識她,她去開屬於她的保險箱。

  保險箱已屬於她二十年,從她來到香港那天,她就把最重要的東西放進去。隨著年月增長,保險箱裡的東西越來越多,越貴重,又申請了第二個。但是她最常開的,仍是最初的那個。

  職員替她打開保險箱就退開,她捧著鐵箱到小小私家房並鎖上門。鐵箱裡除了一部分珠寶、契約外,還有一個發黃的信封。

  雪曼慢慢抽出信封裡的紙張。

  是一張嬰兒出生紙,寫著一九七二年十月七日,女嬰,母親陳雪曼,父親那欄卻空著。雪曼呆呆地望著起碼十分鐘,才慢慢地把它放回信封,壓在鐵箱箱底,送回保險庫鎖好。

  二十年前的往事在胸臆中翻湧著,那年發生的事,那個女嬰,那永遠彌補不了的遺憾,雪曼的心情無法好起來。

  她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街上的行人車輛,街邊公司櫥窗裡的各種裝飾、物品都吸引不了她的視線,她在考慮著一件大事,一件可能是此生最重要的決定。

  本來她以為此生是不可能的了,但學森早逝,她是否可設法尋找那個當年的女嬰?那時她的女兒。

  是。她的女兒,如果她在,今年應該二十歲,和甯兒一樣大。

  她記得當年和姐姐雪茹同時懷孕,雪茹是喜事,她―― 卻見不得光。她把自己藏起來九個月,生下女兒後就再沒有見過她,當年―― 她站定在一個紅綠燈前,當年她心灰意冷,三個月後下嫁陸學森,隨他來了香港。

  這其中二十年她不是不想不念,不是不痛心,而她沒法子,她沒有勇氣把當年的錯誤放在學森面前,她也不知孩子下落。

  雪茹說,孩子一落地就有人抱走,是一戶不錯的人家,肯定會對孩子好。可憐的雪曼,連孩子一面都沒見過,雪茹說不見更好,免得見了面有感情捨不得。

  當年的事她獨自承擔了,除了雪茹,除了大哥沒有人知道,甚至孩子的父親。孩子的父親,雪曼搖頭苦笑,世界上的事就這麼奇妙,這麼曲折迂回,他又來到面前。

  他不但不知當年事,甚至不記得她。只說她似曾相識。他不像作偽,也沒有假裝的必要,這其中到底發生什麼呢?

  雪曼無意識地走進置地廣場,她熟悉這兒就走了進來。一家精品店的女職員跟她打招呼,她茫然點頭,突然間就清醒過來。

  是。現在是時候,她有這心就可以試試,就算找不到也總算試過。她下了決心,進精品店借電話召來司機,她回到家裡。

  迫不及待地,她打電話去新加坡找雪茹。

  “我想回來。”雪曼激動地。“我要找她。”

  “誰?我不明白。”雪茹在電話裡一頭霧水。

  “那孩子,姐姐。”雪曼流下眼淚。

  雪茹在電話裡沉默一下。

  “為什麼?你怎麼突然這麼想?”

  “你不知道,我―― 再見到他。”

  “啊―― 雪曼,怎麼會?你告訴他了?”

  “不。他不認得我,不記得當年事,但―― 他對我很好。”

  “不不不,不能再來一次,”雪茹叫,“他故意來找你,他假裝一切。”

  “不是。”雪曼說:“他現在和以前很不同;他的兒子和甯兒是好朋友。”

  “雪曼―― ”雪茹叫。“學森一死竟發生這麼多事,記得以前的教訓,離那人遠遠的,還有他的兒子,告訴甯兒。”

  “並沒有發生什麼事,只是―― 每次看見甯兒,我總想起孩子,她們應該一樣大。”

  “這對你沒有好處,雪曼。”

  “你可能打聽到些消息嗎?”

  “不能。當年他們帶孩子離開新加坡。”

  “有名有姓,我們可以尋找,,姐姐現在環境不同,我渴望得回她。”

  “人家養了二十年,肯還給你?”雪茹說。

  “我可以作任何補償。”雪曼說。

  “感情上的呢?”

  “姐姐,請你幫我。”雪曼哭泣一如二十年前。二十年前她也這麼流著淚請求幫助,對這妹妹,雪茹永遠硬不起心腸。“求你。”

  “我―― 試試。”雪茹輕歎。“對那人―― 你有什麼打算?”

  “我不知道,我沒想過。”

  “你還愛他?”雪茹問得無奈。

  雪曼沉默。她不敢回答,根本上這二十年來,她的感情沒有改變過。

  “這個人註定是你的魔星,雪曼,你不再是孩子,我不要你為他傷心兩次。”

  “不會,姐姐,不會,”雪曼立刻答,“他並不知道以前的事,他認不出我,他什麼都不知道,他和以前不同――”

  “你總是幫著他,寧願自己吃苦。”

  “姐姐―― ”

  “我替你試試尋找,有消息通知你。”

  放下電話,雪曼心情輕鬆好多,雪茹的答應仿佛帶給他很大的希望。她能找回那孩子。

  “阿姨,你和媽媽講電話。”甯兒突然在背後出現。

  “你―― ”雪曼嚇了一大跳。

  “對不起,”甯兒在她身邊坐下,“我今天只有一堂課,提早回來,阿姨,你不開心?”

  雪曼立刻抹掉眼淚,心中不安。剛才說了些什麼?甯兒聽到多少?

  “沒有事。什麼事也沒有。“她有點慌亂。

  “珠姐說你一早出門,阿姨,有什麼事我可以替你做?”甯兒親熱地擁住她肩,“至於心裡的事,你相信我,我足夠智慧替你分擔。”

  “真是什麼事都沒有,”雪曼想一想,“或者可能回新加坡一趟。”

  甯兒詫異地望著她,她不愛回新加坡,前時邀她同去也不肯,現在去?

  “媽媽給你介紹男朋友?”甯兒開玩笑。

  鯉魚門之後,雪曼和嘯天很自然地接近了,二十年前抗拒不了這個男人,二十年後也不能。或者這一切命中註定。

  嘯天每天都來陪她,有時下午,有時黃昏,有時晚上,他大方地走進陸家不再需要任何藉口。每個人都歡迎他,因為他,陸家大屋又顯得生氣勃勃,又有了歡笑與光輝。

  這個星期他到美國談生意,臨行前邀請雪曼同往,他希望她的視野心胸都能更廣。雪曼婉拒了,還不是時候,她這麼說。

  還不是時候,也許是。他心中充滿了希望地踏上旅程。雪曼在他的下半生生命中出現,必然具有特殊意義。

  習慣了嘯天的出現,他一離開立刻覺得冷清。雪曼在家度過了上午,午餐後再也忍不住讓司機送她到薄扶林。

  姑姑說過,她總是在家的。

  賓妹把她迎進去,說姑姑在書房中工作,雪曼讓賓妹退下,自己走進書房。

  姑姑並不知道雪曼來了,她低頭注視著書臺上的什麼東西,神情是那麼專注,那麼入神,那麼渾然忘我,而臉上的肌肉線條柔和而優美,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情。

  雪曼被她這神態鎮住了,久久不能移動,她怕一移動就破壞了一切,那是無法彌補,不可原諒的。

  兩個女人就那麼靜靜地對著,陽光從窗格中慢慢移動了一格又一格,姑姑輕柔地吸口氣仿佛從一個夢中醒來,她抬起頭看見雪曼,突然間震動,仿佛吃了一驚。

  “雪曼―― ”她喃喃說。迅速的收起臺上的照片。是照片。雪曼看得很清楚。“你來了。”

  “對不起,我不敢驚擾你,站了一會兒―― ”雪曼歉然。她打擾了姑姑。

  “坐,坐。”姑姑站起來,臉上又是平日的安詳恬淡。“料不到你自己一個人來。”

  “家裡太靜,我逃出來。”

  “逃?不再設計你的珠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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