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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她又來上課了。

  她總是吃完午飯之後來。她知道莫恕早晨的時間要作曲,要自己練琴,還要看一點書,有時還要聽一點唱片什麼的。

  最主要的,下午子莊不在。

  她不喜歡她來上課時碰到子莊,那總是有點不方便,子莊是個敏感又多疑的人,避開他可免除了不必要的麻煩,是不是?

  她是瞭解子莊,就像她瞭解自己。

  她按門鈴,莫恕冷漠的替她開門讓她進去。

  然後他們就開始上課了,講樂理、練嗓子、彈琴,每天都是固定的程度。

  只是,莫恕從不限制她的時間,兩小時、三小時,他從不介意。

  今天正好一個月,她該付錢,她為這件事為難,她該怎麼付呢?又付多少呢?

  以她這麼每天來,一來就兩、三小時,若每小時五十元的話,三千元都不夠,她付得出這筆錢,她這麼來法自然心理早有預備,但——莫恕接受嗎?

  他講完了樂理,又教她練了嗓子,於是她自己練琴了。昨天他交代的曲子還沒練熟,今天不會教新的。

  她在鋼琴前坐下,卻沒有開始彈。

  「莫恕——我該怎麼跟你算錢?」她終於忍不住問。

  「錢?」他眼光閃一閃。

  「是,學費!」她說。

  在他炯炯眼光下,她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你以前怎麼付子莊的?」他問。「照付他的付我好了。」

  「但是——你的時間長。」她說。

  「照他的付。」他漠然的。「我是替他教你,至於時間不是問題,反正我有空。」

  她想一想,點點頭不再出聲。

  她知道莫恕是個主觀極強的人,他不喜歡別人和他爭辯,尤其是女孩子。

  她開始練琴,卻心不在焉。

  她在想,她每天練琴時莫恕這麼目不轉睛的望住她,是看她?或是看她彈琴?她雖然沒有回頭,卻也能感覺到他銳利眼光,真的,她能感覺到。

  莫恕每天都是那個姿勢,那個神情,那種眼光,他這個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有人能猜得透嗎?

  「停下來。」他忽然在她背後叫,聲音又冷又利。「你在想什麼?竟彈得全無章法,回去沒有練過?」  「我——」

  「家裡沒有鋼琴?」他再問。

  「沒有,但預備買。」她笑,轉過頭來。「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事情?」

  「因為你心不在焉。」他木然說:「這不是你應該有的態度,你不是想名成利就?」

  「想當然想,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她笑。「你也不能擔保我一定成,是嗎?」

  「至少你該全力以赴。」他說。

  「我反而更信運氣。」她說。

  「既然信運氣,何必來找我學?」他皺眉。

  「運氣只是一半啊!」她笑得好有風情,不像一個才二十多歲的女孩。「另一半要你幫忙。」

  「不是我幫忙,是你自己努力。」他正色說。

  「口氣和子莊一樣。」她搖頭。「哦,子莊監製那張唱片出了,有幾首歌真好聽,是他寫的。」

  「他有天才。」他說。

  「你豈不更有天才?」她說:「子莊根本是你一手造就的,沒有你就沒有他。」

  「不要抹殺自己的天才和努力。」他說。

  「莫恕,你什麼時候寫幾首曲子給我唱?」她眼中發光,充滿希望的。

  她始終還是叫他莫恕,沒有改稱先生。

  「我的曲子——是要選人唱的。」他淡淡的笑。

  「選誰?我沒有資格?」她斜睨他。

  他只是牽扯一下嘴角,沒有出聲。

  「林雅竹現在不可能複出唱歌吧?她是闊太太。」她忽然說。

  「我寫歌不會給林雅竹唱。」他說。看他那淡漠的臉,這一次他怎麼全然不在乎了?「

  她沒辦法再唱得好。」

  「那麼——誰?」她盯著他。

  「或許我自己。」他不像開玩笑。「我寫了曲子自己唱,只有我自己才能明白我想表達的感情和意思。」

  「你自己?」她大大意外。「你想灌唱片,是不是?是不是?我幫你唱合聲,好不好?」

  「你肯替人唱和聲?」他嘲弄的。「你不是處處都希望做主角嗎?」

  「替別人當然不肯,替你不同,你是我老師。」她說。

  「你是這麼尊師重道的?」他諷刺的。「子莊不是給你騙得團團轉?」

  「我騙他?我什麼時候騙他了?」她不依的嚷。「難怪你對我有偏見,我騙他,幾時呢?」

  「你自己比我清楚。」他說。

  「於是你就支開他,不許他再教我?」她非常聰明。「寧願自己出馬,也不要我接近他?」

  他只是不置可否的笑。

  「你當我是什麼人呢?莫恕。」她突然站起來,走到他身邊,撒嬌似的。「你當我是什麼人呢?在你心目中,我大概是不屑一顧吧?嗯?」

  他還是那樣笑,似乎——默認了。

  「好,原來你肯教我是算計我。」她坐在他沙發的扶手上。「你也沒安什麼好心。」

  他的笑容消失,眉心漸漸聚攏。

  「你認為我沒安什麼好心?」他望著她。

  她呆怔一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難道——不是?」她是聰明的,很快就說:「你怕我傷了子莊的心,對不對?」

  「子莊年紀比你大,卻未經世故。」他說。

  「你呢?」她忽然嫣然一笑。「你不怕我傷你心?」

  他凝望著她,好半天,才慢慢的笑。

  「你認為有本事傷得了我?」他反問。

  「你認為我不行?」她挑戰似的揚一揚頭。

  「不是不行,」他夷然一笑。「是根本沒有機會。」

  「機會?你不給?」她不退縮,她不簡單。

  「你認為我該給嗎?」他說。

  「難道除了林雅竹,世界上沒有其他的女孩子能吸引你?」她是大膽率直的。

  「我這麼說過嗎?」他似笑非笑的。

  「我比她年輕,我也漂亮,難道你看不見?」她挑戰的盯著他。

  「年輕又漂亮的女孩子實在太多了,然而——和我有什麼關係?」他不直接回答。

  她微微有些色變。

  「你——又驕傲又可惡。」她狠狠的說。

  「你還太年輕。」他搖頭。「有些事你只看見表面,沒有看見內心。」

  「我知道你,除卻巫山不是雲。」她不屑的笑。

  「我不是情聖,林雅竹再走到我面前我也未必再看她一眼。」他說,這是真話?

  「扯謊,你為林雅竹頹喪不振到如今,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叫。

  「全世界的人不是我,」他淡淡的笑。「我的事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你敢說你不再愛她?」她不服氣的。

  「我愛與不愛為什麼要告訴你?」他心平氣和的。

  「你——」她一窒。「你這人真可惡!」

  「練你的琴吧,名成利就對你比較實在,比較重要些,陳年老事幫不了你。」他說。

  她恨恨的跺一跺腳,走回鋼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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