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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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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去吧!」他搖搖頭,很有信心的。 「我會等你的好消息,」她仰望著他。「這麼多天了,玫瑰也該曬太陽」 「不會使你失望!」他拍拍她的手。 走過丁家,他們一起停步,緊閉的屋子裡又傳出來十分劇烈的爭吵聲,間中也有打碎物品的聲音。他們猶豫著沒有過去,他們都明白,夫妻之間的爭執,不論是為什麼,都不適宜第三者加入。以哲微笑一下,他滿意於之穎已懂得抑止衝動,上一次,之穎不是絕不考慮的沖進去嗎? 一聲巨響,不知道打破了什麼巨大的東西,爭執的聲音靜止幾秒鐘,大門碰的一聲打開,丁範鐵青著臉,怒衝衝的沖出來。看見以哲和之穎,呆了一下,但連招呼都沒打,逃避似的奔出小徑。 慧玲哭聲從屋子裡傳出來,她尖銳的叫: 「你走,你走了就永遠別回來,」停一停,又哭叫著:「送玫瑰進集中營,除非我死!」 又是老問題,是吧!丁範真可憐,殘廢的女兒,不正常的太太,叫他怎樣努力於他的事業?今晚的爭執是最嚴重的一次,看來他是忍無可忍的了! 以哲看之穎一眼,慎重的說: 「等在外面,別進來!」說完,他推開丁家的大門進去。 屋子裡淩亂得驚人,打破的杯盤碎瓷,滿地都是,最使人心痛的是那架二十三寸電視機倒在地上,熒光幕已跌碎了。慧玲坐在沙發上哭,玫瑰呆癡木然的坐在牆角,手裡抱著一隻光禿禿的脫了毛的舊狗熊。 慧玲聽見腳步聲,她以為是丁範,拾頭看見以哲,吃了——驚,隨即更憤怒了。 「你來做什麼?你憑什麼隨便走進別人的屋子?出去!」她毫不客氣的罵著。「出去!」 「丁範已經走了,你再這樣,不但醫治不好你的女兒,你還會失去丈夫!」他沉著冷靜的說。 「那是我的事,你管不著!」慧玲好蠻橫。 「站在人道立場,我要管,」他凜然說:「你剝削玫瑰做人應享的權利,你沒有資格做母親!」 「你——混蛋!」她臉上浮起怪異的紅暈,眼中卻是畏懼。「你有什麼資格批評我?你有什麼權力要玫瑰進集中營?她才五歲,她——會受不了!」 「你進過集中營?你害怕?」他追問得好緊。 「我?!」慧玲全身抖一下。「我?!誰說我進集中營?誰說——」她眼睛睜得好大。 「你沒有進過集中營你怕什麼?」他再問。 「我?!怕!?」她有些茫然,但害怕的神色明顯的寫在臉上。「我為什麼怕?我不怕,不是我,我——」 她有些混亂起來,不正常的紅暈在臉龐上跳躍。以哲看看睜大一對懷疑眼光的玫瑰,他走前幾步,用力抓住了慧玲的手。 「既然你不怕,既然不是你,那是誰?誰進過集中營?告訴我,誰?」他搖晃著她,強有力的說。 「我不怕,不是我——」慧玲逃不開以哲的掌握,她已退到沙發盡端,無可再退。「不是我,不,不——」 「是誰?說!是誰!」以哲喝著。「是誰在你的記憶裡寫下令你永遠害怕的一頁?是誰令你怕那些為殘廢兒童所設的學校?是誰今你不正常?」 「不,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慧玲用一隻手擋住眼睛,仿佛以哲的臉,是個可怕的面孔。「不是我,那集中營——那集中營——」 「說下去!說下去!」以哲漲紅了臉,咬緊牙齦。他知道現在正是機會,追問下去可能有結果,慧玲現在感情正激動而脆弱,她會不顧一切的說出來。而多半這種不正常的心理抑制,只要一說出來,只要一解開那個死結,不正常就立刻消失。「那集中營怎麼樣?」 牆角的玫瑰突然跳起來,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般向一間屋子奔去,慧玲恍如未見,她完全陷入一種歇斯底里的狀態中。 「說下去,集中營怎樣?說!」以哲緊逼著。 「那——那——有許多人,許多人被關在裡面,」慧玲掩著臉,一邊說一邊哭,恐懼又痛恨的。「他們叫那地方是治療中心,什麼治療,他們根本把人不當人,關在黑房裡,關在鐵籠裡,他們只是折磨人,直到人死去!你說,這是不是集中營?是不是集中營?」 以哲皺皺眉,他立刻想到精神病院,慧玲說的一定是和這方面有關,她進過精神病院?或是她的什麼親人?一定是的,慧玲雖不是精神病患者,但她的精神總是十分緊張,是那種神經質的女人! 「誰被關在那治療中心?」他把聲音放柔一點,他已找到她恐懼的根源。 「媽媽!」她的哭聲漸低,在慢慢平靜下來,是因為已經說出來嗎?心中的抑制、心中的死結是件好微妙、好難解釋的事,壓得愈緊,結得愈死,人就像鑽進牛角尖,愈來愈痛苦。只要找到癥結輕輕一抽,精神上的重壓會在一秒鐘之內消散,就是這麼奇妙的!「媽媽被關在鐵籠裡,關了整整兩年,折磨得她不成人形才慢慢死去——你想想,我怎麼能再讓玫瑰被關進去?」 她從手掌中抬起頭,眼光仍然恐懼,戒備著。 「你知道的,我們的學校和那治療中心不同,」他溫和的說,像在哄一個小女孩。「我們沒有鐵籠,沒有黑房,你不是看見過嗎?」 「你們藏起來不讓我看見,」她又激動起來。「以前他們也把媽媽和鐵籠藏起來不讓我看見,我終於找到了。我叫媽媽,我要放她出來,她已經被折磨得不認識我,她又笑又叫,從鐵柵縫裡伸出手抓我,打我,還要咬我,媽媽——被折磨得變成妖怪——」 以哲搖搖頭。她怎能有這麼幼稚的思想?很顯然的,她的母親是個有攻擊人危險性的瘋子,用黑房、用大鐵籠隔離是唯一的辦法,「以前設備自然不如現在,看來難免會生恐怖感!」慧玲的誤解怎麼那樣深?連精神病院和盲啞學校都分不清,真不可思議! 「那是——什麼時候?」他問。 「好多年前,我們剛來臺灣,我十歲!」她說。眼中的戒懼又漸漸淡去。「我什麼都不記得,只有巨大灰色的舊房子,那些神色冰冷的劊子手,那鐵籠,還有媽媽的樣子。我每天晚上做夢,一閉上眼睛就看見那些,快二十年,我是親眼看見那些可怕的事,我怕——丁範!」她叫起來。 負氣奔出去的丁範居然和之穎同站門邊,他終是放不下他的家、他的妻子和女兒又回來了。他一定聽見以哲和慧玲的對話,他顯得又是驚奇又是意外,更多憐惜和瞭解。慧玲的心中原來有這麼大一個陰影,難怪她不正常!聽見慧玲的呼喚,他急忙走到她身邊,握住了她的雙手。 「我真的每晚做惡夢,有時鐵籠中的是媽媽,有時是玫瑰,天!是玫瑰!」她又哭起來。「為什麼會是玫瑰?她只是聽不見,不會說話,她只是個五歲的孩子,她無辜,你們為什麼要關她?要折磨她?為什麼?」 「你誤會了,慧玲,」丁範柔聲安慰她。「玫瑰也是我的女兒,我怎麼容許別人關她?折磨她?玫瑰和你媽媽不同,你媽媽是神經病,是有危險性的,玫瑰不是,她是個安靜的乖女孩,大家只是想幫助她,你明白嗎?」 「幫助?不是——關鐵籠?」慧玲怔怔的。兒時過深的記憶一直存留腦海,二十年來,她的人雖長大、成熟,那一份可怕的回憶,永遠停留在兒時的階段,難怪她解不開那結,反而愈纏愈緊了。 「我們沒有鐵籠,」以哲溫和的。「你可以仔細再考慮。十幾年前的精神病院和現代的盲啞學校絕對是兩回事,我有個提議,如果你肯讓玫瑰進學校接受治療,我同意你陪在她身邊,看看我們是不是折磨她!」 「我陪在她身邊?每一秒鐘?」慧玲睜大眼睛,不再哭泣。「你們不把她藏起來?」 以哲微微一笑,拍拍丁範,和之穎一起離開。雖然沒有結果,但——已有成功的味道了,是嗎? 站在小徑上,讓夜空中的新鮮空氣吹去剛才的緊張,他聳聳肩又搖搖頭,笑了。 「真像對犯人逼供!」他說。 「驚心動魄!」她誇張的比劃一下。「你逼得那麼緊,我真怕慧玲發瘋,她本來就是個神經質的人!」 「沒有別的法子,」他說:「二十年前的恐懼回憶已鎖緊了神經,那個鎖匙在她自己手裡,非得她自己拿出來不可!」 「你以為她肯送玫瑰去你那兒嗎?」她問。 「給她一點時間吧!」他仁慈的說:「她需要時間來慢慢接受事實,保存那份可怕記憶的部分腦子仍然只有十歲,我們得等它長大起來!」 「天下會有這樣的奇事!」她噓一口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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