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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哎——我叫,”她紅了臉歎口氣。“以哲!”

  以哲悶聲不響的拿過香蕉船,幾口就吃完了。

  “現在輪到我發脹了!”他也拍拍肚子。

  “我以為你不脹,”她奇怪的望著他。“你吃不下為什麼要替我吃?”

  “換你一聲『以哲』,脹一次又如何?”他灑脫的揮揮手。

  招來侍者付了賬,兩個人慢慢走出餐室。這一段的中山北路愈來愈熱鬧了,燈光照耀得像白晝。

  “我們散散步,讓胃裡的東西消化快些!”他提議。

  “走不動!”她停在那兒不肯走。“你要散步我就坐在地上等你!”

  “頑皮!愈坐愈不舒服,知道嗎?”他點點她的鼻尖。

  “買一小包以羅果子鹽來吃!”她異想天開。

  “走吧!賴在這裡我擔保你連站都站不住了!”他拖著她”走。“走不動靠著我!”

  “不至於那麼不中用!”她振作一下。“不過,你不是要我走到士林吧!”

  “小懶蟲!”他攔了一部計程車。“真的太脹的話,我那兒有消化片!”

  十分鐘,他們就回到那家設備十分完善的盲啞學校。上次來時他們還是陌生人,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們熟悉得像老朋友。他們的相處是十分自然的,似乎超越了男女之間的情情愛愛,很純潔,很珍貴的一種友誼。

  先到他那鋪了地毯的雅致辦公室,他真的拿了一片消化片給她吃。辦公室在左面的一扇門是他寢室,兩間房子都有冷氣,還有間小小的浴室。他打開讓她參觀,對於家庭裡女孩子的事她並不在行,她卻欣賞那配得恰到好處的顏色。整間臥室是米色的,連地毯、連窗簾都是,和辦公室春意盎然的綠色,迥然有另一風格。不過,不論是綠色、是米色,都對他那麼適合,米色代表他成熟、穩定的一面,綠色代表他個性中的灑脫、不羈,對嗎?

  “喜歡米色?你總穿米色衣服!”她坐在沙發上。還不頂熟,她不好意思脫了鞋子跳上去。

  “米色是心裡成熟男人的顏色!”他也坐下來。

  “又瞎扯,我也喜歡米色!”她說。

  “喜歡的顏色相同表示什麼?”他盯著她看。

  “不知道!”她不經大腦的聳聳肩。“程——哎,以哲,我可不可以脫鞋!”

  “當這兒是你自己的家吧!”他說。

  她稚氣的歡呼一聲,脫了鞋跳上沙發,好像重回海中的魚兒。

  “我這個人最伯受束縛,”她長長透一口氣。“如果要用衣服鞋子綁住我,我一天也活不了!”

  “這麼嚴重?”他笑了。多坦白的話!

  “最嚴重的是化妝品,有一次試擦口紅,整天吃不下飯,都是口紅怪味道,”她搖搖頭。“我想是媽媽生錯了我,我本來該是男孩子的!”

  “你若是男孩子我情願變女的。”他在開玩笑嗎?

  “荒謬!”她瞪他一眼,也不深思。“你怎麼能變女的?”

  “要果汁嗎?”他轉開話題。

  “現在不要!”她張望一陣。“你的朋友什麼時候來?”

  “來了吧!”他看看表。“休息夠了我帶你下樓,他們在會議室等!”

  “他們?還有誰?”她問。

  “我姐姐,也是我的頂頭上司、校長!”他說。

  之穎連忙跳起,套上鞋子跟以哲下樓。

  那是一間很講究的會議室,像普通教室那麼大,單面有窗——對著花園那一面。地上又是滿鋪草綠色地毯,一張長型會議桌不很大,桌邊是和地毯、窗簾同色的沙發椅,牆上掛著一幅銀幕,放映機旁坐著兩個人。

  “以淩,羅拔,我的客人來了!”以哲進門就嚷。

  之穎先看見以淩,以哲的姐姐。那完全是一個事業型的女孩,三十來歲,不算美,卻灑脫極了,有一分男孩子的氣勢。她穿一條長褲,一件襯衫,是個美國大學生的模樣,長頭髮用一個白色的大夾子束在腦後,很隨便,氣質好得不得了。

  那個羅拔也相當出色,高大、強壯,是那種一把抱不住的男孩子,很安全感。他可能比以淩還大一點,但那裝束、那氣質、那神態和以淩十分相近。

  “羅拔是以淩的——男朋友?”之穎忘了招呼,傻今今的脫口而出。

  “是以淩的未婚夫,遠從加拿大趕來的!”以哲說。

  “你們倆,根本像一個人!”之穎甜甜的笑了。

  她忘了禮貌的事,她這份稚氣、直率而坦然反而贏得了以淩和羅拔的好感,畢竟,毫不做作的女孩子那麼少。

  “過來,坐在我旁邊,”以淩豪爽的拍拍椅子。“告訴我,以哲用什麼本事把你找出來的?”

  “找出來?”之穎坐到以淩旁邊,她不懂以淩的話,“是我闖來找到以哲的,我要他幫玫瑰!”

  “丁玫瑰,是嗎?以哲跟我提過!”以淩說:“我們會盡力說服她的母親,讓她來接受訓練和治療!”

  “現在不是談公事的時候啊!”羅拔抗議了。“以哲,快封住以淩和之穎的嘴!”

  “以淩是你的,我不敢代勞!”以哲說。他們三人之間十分自然、隨便,一點拘束也沒有。“之穎,坐在我這兒!”

  之穎傻傻的走向以哲,惹得羅拔和以淩一陣大笑,笑得之穎莫名其妙。雖然只是第一次見面,之穎喜歡他們,喜歡這無拘無束的氣氛,她覺得自己和他們是同類!

  以哲熄了燈,羅拔開了放映機,小方塊的銀幕上出現一些字幕。

  “這是我特別借出原版拷貝一份的,”羅拔在解釋。他和以淩並肩坐著,很幸福的感覺。“你們若看不到這部藝術片,我替你們遺憾!”

  “別先說得太好,免得我的印象打折扣!”以哲說。

  之穎坐在他旁邊,他很自然的用手臂圍住她,她只覺親切,也沒什麼不妥啊!

  影片的字幕結束,正式開始了。第一部分的名字是“舞”,全黑的畫面中,出現一個柔美、渾圓的影子,看不清臉孔,看不清衣服,影子在黑色畫面上是一束光,隨著優雅的舞姿,這束有身形的光束在移動。好美、好柔、好特別,也好深刻。舞了一陣,特技鏡頭開始,身體還是一個,以身體為中心,每一舉手,每一投足,都化成千萬道幻影,令人眼花繚亂,美不勝收,連呼吸都停住了!

  這是藝術,是嗎!沒有故事,沒有美麗的臉龐,借著音樂,借著動作來表達一份美、一份意境。畫面又變了,影子在點足、在跳躍。每一點足,地上出現一點光源,隨著跳躍射出萬丈光芒。美極了,奇妙極了,雖是特技,誰拍出這樣的影片,是天才!

  “舞”這一部分在一個靜止的畫面後,光束漸斂,變成小小的一點,終於消失了。之穎長長的透一口氣——滿足的透氣,然後,靜靜的看第二部分!

  第二部分是“戰爭”,和剛才的柔美、優雅是絕對強烈的對比。“戰爭”這部短片沒有聲音,沒有說明,一大段靜默的殘酷,讓人們自己去體會。那些畫面真像是一連串的惡夢,毀壞的房屋,蒼涼的原野,成堆的死屍,成群的野狗。耀武揚威的勝利者作無聲的獸性狂笑,傷殘、絕望、恐懼的失敗者在集中營中等待自己未知的命運。黑與白強烈的對比畫面強調出人性的兩極,善與惡,人道與獸性在畫面上自然的有了分野!

  這是令人喘不過氣的一段影片,甚至不需要一句話、一絲兒提示,人們能感覺到畫面所表達的一切。“舞”是天堂,是美夢,拍得雖然成功,卻遠不如這部“戰爭”那樣現實逼人,那樣蕩人心弦,那樣發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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