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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站在公路局車站,她顯得有些失望,這個時間應該遇到秦家兄弟,怎麼全不見影子?莫非——他們故意避開她?莫非——永遠不原諒她了?

  沒有她多想的時間,車來了,她跳上去拍拍心口對自己說:“先上課,一切等放學再說!”然而放學時,秦康——是不是該秦康先給她道歉的?

  她走到車尾最後排坐下,她喜歡坐車尾,反正她要到臺北車站才下車的,犯不著在前面任人擠。坐下來,拿出數學書。昨夜沒去秦家,也不好意思找秦愷補習,今天加點油,背幾個公式吧!

  才開始背,她敏感地發覺旁邊的人在注視她,目不轉睛得令人氣憤。心馨最討厭在公眾場台盯著人看的傢伙,一點禮貌與尊重都沒有,放肆,令人恨不得打他兩耳光。她抬起頭,正預備不客氣地罵人的,遇到一對深沉而關懷的友善眸子。眸子的主人是一秦愷!

  “咦?秦愷!你怎麼在車上?”心馨意外又高興地叫,“你在什麼站上車的?我怎麼沒看見你?”

  “今天比較早,我散了一會兒步,在前一站上車,”他依然是目不轉睛——他非輕薄之徒,為什麼看得這麼專注?“我看見你低著頭直沖!”

  “沒想到有熟人!”心馨嬌冠的笑。“對不起!昨夜——有事,沒去你那兒補習。”

  “沒關係!”秦愷臉上的光芒特殊。“今夜來也一樣。”

  “今夜——”心馨遲疑著。該去嗎?萬一秦康不找她道歉,又不接受她道歉,她還能去秦家?“秦愷,你以前說過,可以到我家來補習的。”

  “是!”秦愷微微皺眉。“你不再去我家?”

  “我——哎!”心馨是真稚而坦率的,“我想——我以後不方便再去你家,原因是——我不能告訴你!”

  “不方便。”奏愷似乎在咀嚼這三個字。秦康昨夜不許他幫忙,他——該怎麼做?“我們家有人得罪你?”

  “沒有!沒有!”心馨連連搖頭,“你不會明白的,反正很糟,以後你一定會知道。”

  秦愷歪一歪頭,似在考慮。他那深刻又漂亮的臉孔,配合著這陰沉的天,有種特殊的吸引力。

  “我知道哥哥昨夜不開心。”他說。

  “是嗎?是嗎?”心馨緊張起來,“他是不是大發脾氣,秦愷,是——是我惹他生氣的。”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他望著她。

  “我也不知道,”心馨苦惱地說,“秦康變得——好奇怪、好凶、好莫名其妙,我一點也不懂!”

  “那麼,你為什麼不要他解釋?”他已經在幫忙了,是不?這善良的男孩,他真是全無妒意,只有祝福。

  “不——那不好,”心馨的臉紅了,“我不想引起——太多誤會。

  “誤會?誰?”秦愷皺眉。

  “哎——我愈說愈糟,不談這些。”心馨費力掙扎著,搖頭。“我希望下午看媽媽時她好多了,能搬回普通病房就太棒了。”

  “很抱歉,我一直沒時間——去看她。”秦愷說。他絕不提昨天曾去醫院的事——他永遠不會再提了,沒有人會知道,是嗎?除了他自己。

  “抱歉什麼呢?現在也看不到。”心馨笑,“星期六下幹你也有課?”

  “沒有課,幫教授做點實驗。”他垂下眼瞼,他——在掩飾什麼嗎?

  “哇!清高兼一流,”心馨怪叫,“幫教授做實驗,高材生才有資格吧?”

  “不必高材生,無聊的、有空閒的人都去幫忙,”他說得特別,“是打發時間。”

  “如果我的時間多得要打發,我寧願多睡幾覺,多看幾場電影,多逛幾次街。”她說。

  “睡覺、看電影、逛街也打發不了孤單和寂寞,”他望著車窗外。“周圍的人全與你無關,你仍然會呼吸到寂寞與無聊,甚至——往往會迷失在人群裡!”

  “怎麼會呢?我想——你比較不合群些,”她關心地望往他,“你為什麼不試著多交一些朋友?”

  “對朋友我很挑剔,”他說,“我選擇的是能心靈溝通的,但是——很難找得到。”

  “你的條件太高了,”她搖頭不同意,“只要能合得來,只要真誠相待就夠了,選擇心靈溝通的,你豈不是在自找苦吃?哪裡找得到呢?”

  “寧缺毋濫,”他說得好認真、好嚴肅,“我——曾經找到過,我很快樂。”

  “是嗎?”她替他高興。突然,她心中一動,一根記憶神經被扯動了,奏愷對她說過,她能使他心中的快樂滿溢,快樂——一刹那間,她呆呆地望著他,笑室不曾斂盡,驚愕已浮上來。“你曾找到——是——是誰?”

  才一問出口,她恨不得要給自己一巴掌,怎麼問得這麼蠢呢?關自己什麼事?不出聲又不是啞子!

  “那是——你不認識的人,”秦愷不著她,他那麼好、那麼體貼,他怕她難堪,是嗎?“很好、很好的一個女孩子,她心中只有愛,沒有仇恨、沒有猜忌,她善良、真稚、天真、純潔,她的笑容是陽光,她的眼淚也屬於陽光,她是個永遠歡笑的女孩,她幸福、她完美,因為她擁有人人嚮往的愛與被愛。”

  心馨眨眨眼,心中泛起陣陣漣漪。秦愷說的是誰?似熟悉又似陌生,前一大半很像她,後一半——擁有愛與被愛,那不是她!那是誰呢?是誰呢?她不曾被愛——秦康。

  “她現在——在哪裡?”她望著他,希望在他臉上找到真正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無論她在哪裡,天涯海角或近在咫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曾令我快樂,而且——這快樂一直持續著,這就夠了。”他慢慢說。

  “真的——就夠了?”她有些失望,秦愷臉上沒有任何一絲特別。

  “是的!對我來說,那一刻的快樂滿溢——已是永恆!”他肯定又認真。

  快樂滿溢——她全身一震,那是記憶深處的字,快樂滿溢——那是——天!秦康開的玩笑竟是真的!秦愷對她——不!不能這麼想,這不公平,秦愷對她始終像哥哥,像老師,像同性的同學,就是這樣,他們之間什麼都沒有,至少她心中什麼都沒有,屬於他的快樂滿溢——只是屬於他,她感覺不到共鳴,他只是哥哥,是老師,是同性的朋友,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秦愷,”她臉色有些改變、有些不自然,她真的沒想到這樣的事。“你那朋友——真有這麼好?”

  “在我心目中,她是這樣。”他淡淡一笑,“她離開了,她不再出現,然而那印象永遠鮮明,這是一種很完美的記憶,你說是嗎?”

  “是!是的!”她傻傻地點頭。他說的——不是她吧?離開,不再出現,只是完美的記憶——怎麼會是她呢?她還在他身邊呢!是她——多心吧!秦愷這麼深沉的人,她一輩子也不能瞭解他,她怎麼會引起他的共鳴?不是她!一定不是她!她立刻輕鬆起來,笑了。“秦愷,你這麼深沉有思想的人,你的朋友——一定好了不起!一定是個十全十美的女孩子。”

  “是吧?”他不置可否,眼光在車窗外飄得更遠了。

  到了火車站,他們一起下車,又在秦愷轉公共汽車的車站上分手。雨還在下著,不怎麼大也不算小,心馨一直望著天走回學校,她想,今天一定不會天晴了。

  上了四堂課,胡亂在學校福利社吃了碗面,心馨立刻趕到醫院,她希望能見到浣思,即使和浣思講兩句話也好,可是很失望,浣思仍在無菌病房裡,哲凡依然陪著她。

  心馨在玻璃牆外張望一陣,浣思似乎有精神了,哲凡卻疲乏而憔悴得整個人似乎搖搖欲墜。怎麼回事呢?父親太累了嗎?這兩天兩夜他都沒休息過?心馨的臉緊緊貼在玻璃上,鼻子都壓扁了,她是興奮的,興奮得幾乎想哭,哲凡疲乏不是大問題,他只要休息幾天就會好,然而——父親和母親——是否在精神上、感情上更接近了?

  她就這麼貼著玻璃站了好久、好久,哲風始終沒回頭看她一眼,哲凡握著浣思的手,哲凡全心全意都在浣思身上,他們的世界就在那透明的、無遮掩的無菌病房裡,他們完全遺忘了牆外的人——

  心馨微笑一下,站直了,即使父親、母親遺忘了牆外的人,只要他們能在一起,她絕不在意的!哲凡該是浣思的丈夫,浣思該是哲凡的妻子,那個麥正倫——心馨呆怔一下,那個將成為浣思的未婚夫正倫,她怎麼忘了呢?有正倫在,父親和母親怕沒有機會再在一起吧?

  她的微笑消失了,轉身預備離開,她看見迎面而來的護士和沛文。

  “曾叔叔,”心馨立刻招呼,“你去著媽媽嗎?”

  沛文並非去看浣思,他卻站往了。

  “有哲凡在,浣思不必我照顧。”沛文笑,“她好多了,明天也許能搬到普通病房。”

  “是嗎?”心馨好高興,“媽媽是不是完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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