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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這——也未必。”他窘紅了臉,“其實——我相信你陪著她會更好些。”

  “不!她指定要你!”正倫凝視著他,哲凡的疲乏和憔悴是驚人的,他著來似已心力交瘁、搖搖欲墜了。“哲凡,你是不是需要休息一下?”

  “我沒問題。”哲凡搖搖頭,“我是醫生,我知道自己缺少的只是食物。”

  “我陪你去吃一點東西。”正倫跟著他走,似乎有什麼話說。

  坐在醫院餐廳的一角,哲凡喝牛奶,吃煎蛋,低著頭似有所避,沉默著一言不發。正倫也很特別,心神不寧地玩弄面前的刀叉,兩個好朋友中間似有一層推不開的無形隔膜。

  “哲凡,昨天回去我想了一夜,”正倫終於說,說得十分辛苦。十分困難。“我發覺有些事——我們三個都錯了,無論誰錯得多,誰錯得少,總是錯了。若讓它一日錯下去,恐怕就難以收拾了。”

  哲凡抬起頭,有些錯愕。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說。

  “昨天我打了你,你也終幹來了,”正倫笑一笑,頗為苦澀。“而浣思開刀前的種種情形,哲凡,你難道還不知道她需要的始終是你嗎?”

  “你——開玩笑!”哲凡嚴肅地,他的心也緊張,卻不敢表示。“我非常瞭解她和自己,那——是不可能的!”

  “你太主觀、太驕傲!”正倫搖頭,“我相信每一個旁觀者都清楚,只有你和她不承認罷了!”

  “正倫——”

  “我承認很愛浣思,”正倫很認真地說,“得到她的相伴,會使我的藝術生命走向更高峰,我一直希望得到她的,只是——我怕那會造成許多人的痛苦,包括她、你、我和心馨姐妹。”

  “不會!不可能!你們已訂婚——”哲凡有些喘息。

  “訂婚是我所堅持,我傻得以為一枚指環就能圈住她,”正倫苦笑,“或能圈往她的人,卻不是她的心,她一直對我很冷淡。很客氣和尊重,卻不是愛,直到昨天我才知道,不是她吝嗇不付出感情,是她已無可付出!”

  “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麼?”哲凡心頭波濤洶湧,表面上還是那麼冷漠。“關我什麼事?”

  “哲凡,你難道一定要我講出來,這不太殘忍了嗎?”正倫搖頭。“我決定退出!”

  “你——”哲凡呆往了,怎麼回事?退出?

  “並非我故示偉大、崇高,我只是不想得到一個軀殼和造成更大的錯誤和痛苦。”正倫顯然是深思熟慮,已決定了一切。“我三天之內就去歐洲,本來是預備和浣思一起去的,她一直答應過同去,我想——我還是一個人去比較好些。”

  “正倫,我覺得你的決定並不正確和理智。”哲凡說,“藝術家的衝動會令你後悔一輩子!”

  “我相信我不是衝動,”正倫微笑,“當我看見你在無菌室裡,當我聽見浣思堅持要你來才肯開刀,當我看見剛才浣思掙扎著要起身阻止你離開——我絕不是衝動。”

  “但是有一點,”哲凡表現得益發冷靜了。“你忘了我們是因感情破裂離婚的?你忘了我和她都不是孩子,我們肯聽憑你的——安排嗎?”

  正倫呆呆地注視他半晌,忍不住叫起來。

  “劉哲凡,你這大傻瓜、大蠢蛋,你還想驕傲到幾時?”正倫漲紅了臉,“我真想再打你一頓!”

  “感情的事不是打一架可以解決的,”哲凡站起來。“浣思的個性我清楚,我們——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你說的一切——沒有可能,至少在我是如此!”

  “你——你——劉哲凡,你是條驢!”正倫氣喘喘地。

  “我來陪她是基於道義,”哲凡也不在意,“我是她前夫,是醫生,她在這方面可能對我有信心,我來,是希望她快些好起來,只是如此,你別誤會。”

  “但是浣思——”正倫也糊塗了,難道他弄錯了?哲凡的眼光、哲凡的神情——那不是愛情?

  “你恐怕也誤會她了,”哲凡再說,“她是那種做了事之後無論對與錯都永不回頭的人,她真是這樣。”

  “我——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正倫喃喃說。

  “時間到了,我得回無菌室,”哲凡站起來離開。“我再說——你別傻得把所有的事弄糟!”

  哲凡大步去了,他說得那麼肯定,走得那麼堅強,他真是如此?走出餐廳轉一個彎,他軟弱地靠在牆上,整個人都泄了氣。他不明白,他怎麼能演戲般地對正倫說了那一番話,那不是真心話,絕對不是,因為——

  此時此刻,他還能說真心話嗎?能嗎?

  他是那樣的好強、好勝,他是那樣驕傲,他不能在毫無把握之時表示真情,感情是他內心最軟弱的一環,他怕——怕被浣思毫不留情地再刺一刀,他會受不了,他會受傷而死,他——哎!他怎能知道浣思真如正倫所說?他怎能確定浣思——

  他全身一震,時間已到,他要趕回浣思那兒,他答應她的,他一定得回去,他要在她最需要陪伴與鼓勵時盡一點力量。浣思——

  浣思對他——可還有情?

  上帝!他——他怎能不對自己承認他還是那般深深地愛著她?

  愛有多深,痛苦也有多深,折磨也有多深,哎——浣思!

  第十一章

  心馨雖然回到家裡,卻沒有去見秦康。她原是為他而回家,她原是迫不及待地要見他,要解釋、要道歉,也要把所有的事弄清楚。克文送她到門外就轉身離開,他知道不便留在這兒,他已經引起太大的誤會了,他對心馨展示一個鼓勵的微笑,毫不猶豫地跳上他的小福斯車絕塵而去。對他來說,心馨只是開始,只有一個模糊而遙遠的憧憬,得失之間並沒有嚴重的打擊和傷害,他走得十分坦然和大方,因為他也清楚地明白,他是絕無勝望的。

  稚氣坦率又爽朗的心馨奔上秦家草地,緊張和莫名興奮的心中突然閃過一絲從未有的感覺,那感覺使她奔跑的腳步停下來,使她——猶豫起來。她——她該這樣去見秦康嗎?她願意道歉,可是——萬一秦康不肯原諒她又怎麼辦?她怎能下得了台?”而且秦康——她一轉身大步奔回家,羞紅了臉,心兒陣陣亂跳,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這一刹那間,羞澀竟掩蓋了她所有原來的個性,羞澀——

  少女的羞澀表示什麼?成長?成熟?

  沒去秦家一夜是那樣難挨,她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件事,整個人卻被一種難言的希望和喜悅所籠罩,她就這麼恍恍惚惚地過了一夜。

  清晨,她又被那陣難言的喜悅和希望所驚醒,翻身跳下床,今天是週末,半天課之後可以到醫院看浣思,如果浣思已搬回普通病房還可以陪陪媽媽,然後回家——她立刻想到秦康,無端端的臉又紅了,大家僵持了一夜,秦康會不會先來找她?

  想到這兒,整個人都興奮起來,打開房門預備去洗臉,突然聽見窗外浙瀝瀝的雨聲——怎麼?昨夜好好的天氣今晨竟下雨了?亞熱帶的氣候真叫人難以捉摸。

  心馨的好心情並未因下雨而改變,她依然輕鬆、依然喜悅。依然滿有希望——說不出原因的,她知道,今天必是幸運的一天。

  吃完早多,穿上雨衣就上學。雨不大,天色卻陰沉沉的,這種雨恐怕一天一夜也停不了吧?心馨反而喜歡那種大驟雨,一下子就能雨過天晴,就算不穿雨衣不打傘,也會淋得淋漓盡致。心馨怕打傘,她個性不拘小節,總容易忘掉手中的傘,掉在哪兒都不復記憶,所以她穿雨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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