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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當單獨面對昏迷的浣思時,他不再掩飾自己的感情,不再關閉自己心扉,他依然愛她,像二十多年前,像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地愛,剛才一的衝動,他衝口而出的“傻完思”幾乎洩漏了心底秘密,好在浣思不清醒,她不曾覺察,否則——他將怎樣難堪?怎樣難以自處?

  病房門輕晌,是護士嗎?他不理,依然握著浣思的手。專注地、深情地凝視她,屬於他的時間只有那麼短,當浣思痊癒時,他將永無機會,他怎能不珍惜?

  好久、好久,病房門不曾再響過,進來的人沒有出去,怎樣不懂規矩的護上?他發怒地轉回頭,看見的是倚牆而立、若有所思的沛文——他的老同學兼老朋友。

  “沛文!”他感激地叫,有些訕訕地放下浣思的手。“我非常感謝你對浣思所做的一切!”

  沛文也包著頭,戴著口罩,身體每一部分都藏在白袍中,但那眼光卻——是那樣奇異。

  “不必謝我,你肯來陪浣思,我再辛苦也值得。”沛文會有深意地說。

  “這麼晚——你不回家?”哲凡明顯地閃避。

  “我睡了五小時。”沛文搖搖頭,“醫院裡有這麼重要的病人,我不放心。”

  “她醒過一陣,不痛苦了,我叫護士替她打安眠針。”哲凡看浣思一眼,“她很——堅強、很勇敢。”

  “我知道她會,因為你來了。”沛文真摯地說。

  “與我無關。”哲凡自嘲地說,“我幫不了她,我對她已——再無意義!”

  “是否有意義只有她知道。”沛文說,“她要求你來,我相信這是最好的答案。”

  “她深心裡一直覺得我是醫生。”哲凡說。

  “那麼她該要求我來陪她。”沛文笑了。

  “可是——我是她前夫。”哲凡的臉色不好,“前夫”是個很刺激人的名詞。

  “正倫呢?”沛文不給哲凡閃避、推據的餘地。“正倫在手術室外守了幾小時,又徘徊在無菌室的玻璃牆外,浣思卻從來沒要求他進來。”

  “你說這些——有什麼用?”哲凡的聲音僵硬了,他是驕傲的,他不容許人侵犯到他的驕傲。

  “你該比我更明白。”沛文輕輕一歎,“在浣思心裡,能陪伴她、能幫助她的只有你,正倫——只是玻璃牆外的人,他永遠進不來。”

  “什麼——意思。”哲凡眼睛睜得好大。

  “兩個人都這麼驕傲,你們——要互相折磨到何時呢?”沛文再歎一口氣。

  “我根本不明白你說什麼。”哲凡漂亮的臉漲得通紅,沛文觸及他心中最柔軟的一部分了。“事實在眼前,不由你幻想。”

  “幻想?”沛文不解。

  “正倫是浣思的未婚夫。”哲凡終於說,“他們都是成年人,不會衝動地做錯事,再說,正倫也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造成大家的誤會。”

  “哲凡——唉!好吧!”沛文無可奈何地放棄了。“第三者是無法幫上忙的,我只希望你考慮自己本身的事。”

  “我——”哲凡皺眉,“你該知道我的脾氣!”

  “我知道,我同時也知道浣思的倔強、固執不輸於你,她卻在最後關頭同意開刀,哲凡,你要倔強到幾時?你非要拖到無可救藥嗎?”

  “生命對她還有意義,她自然同意開刀,我——不同!”哲風站起來了。“你再勸我,我只有離開。”

  “你請便!”沛文胸有成竹地一笑,“你可以隨時離開,只要你狠得下心!”

  “曾沛文,你——專和我過不去嗎?”哲凡叫起采。

  “劉哲凡,如果要打架才能使你清醒,我願意奉陪!”沛文毫不退步。他們是老同學、老朋友,互相熟知對方的個性,沛文不能任哲凡這樣下去。

  “你說什麼都沒有用!”哲凡固執得像條牛。“我決定了的事,絕不更改!”

  “你真殘忍!”沛文盯著他,冷靜而有力地說,“你可是想用生命來令浣思痛苦、後悔一輩子?”

  哲凡一震、臉上泛起怪異的紅暈,口罩掩不到的地方還看見他臉上的肌肉抽搐,是沛文講中了他的心事?他可是以生命來令浣思痛苦和後悔一輩子?

  “哲凡,你若愛她,怎能這樣對她?”沛文歎息,“何況浣思——哎!或者你自己慢慢會發現、會知道。”

  “你別信口開河胡扯,”哲凡不能忍耐了,“我的感情早在五年前就死了,我不愛任何人!”

  “愛與不愛你自己清楚,我作為朋友的,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沛文誠摯地說,“哲凡,你考慮,你若現在接受治療,你未必一定要開刀。”

  “你——走吧!”哲凡深深吸一口氣,他甚至不肯再跟沛文談話。“浣思要早晨九點左右才會醒,你上班時再來看她好了。”

  “我不回去,我在辦公室睡一下。”沛文管浣思檢查一下,又看看四周的儀器。“如果情形不起變化,再過三天她就能搬到普通病房,只是——這三天是痛苦難挨的。”

  哲凡不出聲,緊握著自己雙手坐在那兒。

  “浣思這段時間不會起變化,我讓護主來守著,你休息一下,好嗎?”沛文再說。

  “不。”哲凡一口拒絕了。”你走吧!我留在這裡,我不累,不要休息,有變化——我會通知你。”

  “哲凡——”沛文搖搖頭,轉身出去。

  哲凡,哲凡為情所苦、為愛所用,為什麼不肯承認呢?驕傲的人——只有吃更多的苦了。哲凡,浣思,誰能幫得了他們呢?

  上帝!

  早晨七點一刻,秦愷日趕到浣思開刀的醫院門口了,他是在家中窗口看見心馨離家趕公路局車,這麼早,他知道她一定是去醫院,想也沒想就追著出來。可惜心馨那一班車已開走,他只得坐下一班,十分鐘之差,他相信她已經到了醫院。

  心馨拿著書包,穿著制服,她一定是預備探望過浣思之後就上學的,她真難得,做了五年鄰居,他第一次看她起得這麼早,趕得這麼急,母女情深,是天性。

  他從公共汽車上跳下來,正預備走進醫院,一部突如其來的計程車越過正要開行的公共汽車停了下來,車上跳下一個高大英俊卻滿頭大汗的男孩子。秦愷一看他,本能地往後一縮,躲在路邊一輛汽車的後面,他不明白,秦康,他的哥哥趕來做什麼?

  只見秦康一邊抹汗,一邊大步奔進醫院,他根本沒注意縮在一邊的秦愷,當他知道心馨已來醫院的,他幾乎沒有考慮就坐計程車趕來,他心中想著昨夜的話,他答應要陪心馨的。

  秦康的背影消失在醫院大門裡後,沉默的秦愷才從汽車後走出來,他臉上已失去了剛才那一份熱切和歡喜。他早晨沒有課,他是誠心誠意來陪心馨和荒思,他絕沒想到會碰到秦康——他沉思一陣,臉色平靜。心中卻在交戰,他還要進去嗎?半晌,他終幹轉身悄然而退,理智打了勝仗,他不該也不能和哥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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