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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浣思的手掌重重一震,傻浣思——那是在記憶深處,帶著蜜汁的呼喚,那是在多少世紀前滿有情意的細語,那是——那是——不可置信的夢中情景,那是永不復返的甜蜜回憶,那是戀愛時光,新婚燕爾的小插曲,傻浣思——她——她沒有聽錯嗎?傻浣思?

  “哲凡——哲凡——”她握緊了他的手,更多的淚水沿腮流下弄濕了大片枕頭。

  “又不聽話了?”哲凡——可是轉了性?他的冷漠呢?嚴肅呢?驕傲呢?他變成——二十年前的那個年輕人,那個剛從醫學院畢業出來的漂亮實習醫生,他——是二十五歲的劉哲凡,是嗎?是嗎?“不許再流淚,要高興一點,快樂一點,要堅強、要勇敢、要充滿希望,你知道我最不喜歡你流淚。”

  “哲凡——”浣思吸吸鼻子,扯動了頭上的傷口,痛得令她冷汗直冒,但——那疼痛、那冷汗都似乎不屬於她。“我不能相信,怎麼——會是這樣?”

  “怎麼不是這樣呢?”他凝視著她。蒼白、贏弱、楚楚可持,他的心再也硬不起來。“我要你快些好起來。”

  “我會好的,我一定會好。”浣思像個孩子,“哲凡,你別走,你要一直陪著我。”

  “是!我不走,我一直陪著你。”他想也不想地說,“一直陪到你完全好起來。”

  “哲凡——”浣思勉強睜開一絲眼睛,哲凡只是個模糊的影子,她看不清楚。“我——看不見你!”

  “再過兩天你就能看見我了。”他在微笑嗎?她似乎看見了微笑。“你會一天比一天進步,一天比一天健康。”

  “我知道,”浣思緊張地抓往他不放,有空調的無菌病房,浣思界尖仍在冒汗,那傷口的痛楚是難挨的,哲凡深深明白,他的憐意更濃,自她醒過來後就沒喊過痛,怎樣的意志在支持著她?

  “我更進步、更健康,你會不會——離我更遠?”

  “不會,”他立刻說,“不會!”

  “哲凡——”她又流淚,她的感情真脆弱,“是什麼——使你變成這樣?”

  哲凡面有難色,他該怎麼回答?這是很難啟齒的話,是什麼使他變成這樣?

  “道義上——我該這麼做。”他深深吸一口氣,說。

  “道義?”她一震,無法忍耐的痛楚使她呻吟起來,“你——你——”

  哲凡皺皺眉,迅速拿起針筒,但是,顫抖的雙手使他不能正確找到打針的位置,他的全身都在冒汗,他不能替浣思打針止痛,他——是真的完了!

  “你別講話,我叫人來給你打止痛針!”他說,“別再出聲!”

  浣思依然在呻吟,不知她聽見他的話沒有,他按了叫人的電鈴,就焦恐地在等待,怎麼來得這麼慢呢?為什麼還沒看見人呢?緊握著她的雙手,額頭都冒汗了。

  終於有人進來,是包住頭髮、戴著口罩,穿了特別白袍的護士,那是個熟練的護工,她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不待哲凡吩咐,她就替浣思打針。

  打完針,護士望著哲凡,她當然知道他是最出名的劉哲凡醫生,她只是奇怪,打針這麼簡單的事,他為什麼自己不動手?哲凡全神貫注在浣思身上,他甚至忘了旁邊還有個護士。

  “劉大夫——”護士輕輕叫。

  哲凡一怔,這才記起還有人在,他卻是望也不望地揮一揮手,示意護士離開,他仍然望住浣思。

  “就好了,很快就會不痛。”他溫柔、體貼地說,“打了針,你會好好睡一覺,醒來的時候,你就不會這麼痛了,知道嗎?”

  “不——哲凡。”浣思似乎焦急又驚慌,“別替我打針,我挨得住,我——哲凡,你會離開嗎?會嗎?”

  “放心!我不走,我一直陪著你。”他安慰著說。浣思怎麼如此孩子氣?就算他真是寸步不離地陪著,她總會痊癒,是不是?她總要出院。

  “你別騙我,哲凡。”她喘息著,握著他的手也更用力了。“你一定不能騙我——”

  “我不騙你,睡吧!快些睡,我不騙你,我可以發誓!”他柔聲說,“快睡吧!”

  “別——走,哲凡!”她低喚。然後,手漸漸鬆開、漸漸乏力,她終於昏睡在藥力下。

  哲凡長長籲了一口氣,疲乏地靠在椅背上。這只是第一個回合,還有更多的困難、更多的掙扎奮鬥跟在後面。藥物的幫助安眠只在一時,病人不能長久在藥物控制下,她會有一段困難時光,他該怎麼幫她?他可——還有能力幫她?

  人是奇怪的,當他全心全意地幫助地、安慰她時,他似乎已完全忘卻了自己的病痛,當鬆懈下來,病痛又在身體裡侵蝕他,他又得全力為自己對抗病魔,他自己也不明日為什麼,他能鼓勵浣思,卻無法激起自己更多的勇氣和信心,他知道怎麼能醫好自己,他卻不想做、不願做,寧願這麼挨著痛楚,承受著精神重壓。浣思痊癒後的日子是充滿希望的、是幸福的,他呢?他一無所有,他根本不需要痊癒。

  他呆呆地凝望著浣思蒼白美麗的臉,那是曾經完全屬於他,如今卻遠離他的人,在他四十五歲的生命中,他從不曾遇見過比她更美也更驕傲的女人——也許有,他卻根本不屑一看,他的心中只有浣思。他曾經歷過十五年與她共有的十五年快樂與不快樂的回子,無論快樂與否,那確是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也最燦爛的一段。他不是一個冷酷無情的男人,也許他的事業心重些,他的感倩也隱藏得深些,他卻絕沒料到浣思會絕然離他而去,浣思也許認為他的冷漠傷了她的自尊和感情,然而,她的驕傲不也同樣傷了他?

  也許驕傲的人真是不適合共同生活吧!當婚姻結束,當浣思離他而去,表面上他硬朗如音,完全不受絲毫影響,事實上,他已像一座被白蟻蛀空了的房屋,只要輕輕一推就倒了。他屹立了一年不倒,也因為那份與浣思不相上下的驕傲。

  唉!驕傲

  哲凡下意識中搖搖頭,憐惜又輕柔地用紗布抹去浣思鼻尖的汗珠。在感情上,他是個固執的人,當他開始愛了,那愛——永不改變、永不止息,遺憾的是——沒有人明白,沒有人瞭解,他也絕不願解釋。愛只是一種feeling,屬於自己的感覺,不必一定要任何人知道的,不是嗎?如用口說出來的愛,還有什麼意義和價值呢?愛、feeing,應該是共鳴的。

  他曾擁有過這共鳴,如今他已失去了!生命中原會不斷地得到許多東西,也會不斷失去許多東西,可惜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他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

  他又輕輕握往浣思纖長、細嫩的手,她雖昏睡,手掌依然溫暖,握住她的手,他像又握住了他的全世界,只是——這是不再可能的事,她在五年前已不再愛他,她現在已屬於正倫。

  想到正倫,他心中湧上了奇異的矛盾與嫉妒,正倫是幸福的,在以後的日子裡他能擁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女人,他真是幸運!只是——十二個鐘頭前正倫對他說了那些奇怪的話,正倫不惜以拳頭逼著他來醫院是為什麼?陪伴浣思的應該是正倫,激起浣思生存意志的該是正倫,為什麼一定要他來?他不明日,他真是不明白。

  浣思醒來第一句話就是叫他的名字,浣思激動、流淚是為了他在身邊,浣思一再要求他不要離開,一直陪伴,這——怎樣不可思議?雖然他是醫生,浣思卻明知他有病,不再是個幫助病人的強者,浣思——為什麼?

  不多的為什麼、為什麼在腦中徘徊,他益發痛苦了。五年來,他和浣思雖同在臺北,卻極少有機會見面,他們之間也沒有聯繫,更沒有互通消息。想不到浣思訂婚後,他們的距離反而接近了,像現在,小小五百呎左右的空間只有他們倆,他能聽到浣思的呼吸,能感覺到浣思的體溫,能握住她的手,他的確是那麼接近,然而——心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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