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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人並不欣賞阿美這一套“日本式”的女人作風,然而她從小就是這樣,叫她改也改不了,只好由她。

  “阿仔的數學進步沒有?”沒有話說,只好講孩子。

  “很好,進步很多,”阿美臉上有了神采。“老師也這麼贊他。而且作文也進步了。”

  “這都是你的功勞。”

  “我不能像其他女人能幹地到外面去闖天下,家裡的事我至少要管得好。”

  “你一直是最好的主婦。”

  然而最好的主婦——怎麼說呢?一個丈夫要求太太的並不只是如此,對嗎?主婦的事工人也能做,但太太——哲人不知該怎麼講。講了阿美會懂嗎?

  “可宜呢?好久沒見到她了。”阿美問,極自然。

  “她和翡翠去旅行。”

  “怪不得。昨天我鹵了她最愛吃的雞鴨腳,打電話去公司卻找不到她。”

  “她們去了美國。”哲人故意說的。

  他不隱瞞和可宜之間的任何事。

  “是該去旅行鬆弛一下,她不忙了。”阿美全不介意。“幾個節目在她手上。”

  “我在紐約會碰到她們。”他又說。

  “帶她好好的玩幾天,”阿美誠心誠意。“回來之後,怕又有大堆工作等著她。”

  哲人只好自動停下來。無論怎麼對阿美講,她都是這模樣,她明知他和可宜的關係。

  “不吃了。”突然間他就不高興了。他簡直可以說痛恨阿美這種態度。

  “吃這麼少?不對口味?”她關心地望著他。

  “我——”他霍然起立。“我出去一趟,不必給我等門。”

  他就這麼又沖出了家。

  阿美那麼好,完全沒有一絲錯,但是——他說不出,他擔心再面對她,他會窒息而死。

  開著車大街小巷地駛著,簡直害怕回家。好在——明天去美國,那才是希望。

  哲人到紐約之後,宿玉就搬出酒店,住英之浩姐姐之曼在新澤西的家。她知情識趣,哲人難得有假期,她總不能橫梗在他們之間。

  之曼的家她不是第一次來,三年前她就在那兒住過。房子寧靜、安樂如昔,人的變遷卻是那麼大、那麼大。

  她仍然住二樓的客房,是三年前住的那一間。她知道對面那間曾是之浩的臥室,之曼一直保持著那間房子裡的一切不變,她極想再看看屋裡的一切,可是——就是鼓不起推門的勇氣。

  再看一次那一成不變的屋子有什麼用呢?之浩已逝。

  “翡翠,”之曼敲敲房門,伸進頭來。”預備好了嗎?我帶你去鎮裡逛逛。”

  “其實我也不一定要逛街。”宿玉拿起皮包。“能來看看你們已經很好了。”

  “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之曼深深地注視著她,一點點淚光在眼眶中打轉。“翡翠,事情變成這樣,是之浩福薄。”

  “這是命,之曼姐。”宿玉搖搖頭,眼眶也紅了。“明天一早我們就去?”

  “是。俊明要上班,我開車去,還有之萱和媽媽。”之曼輕歎。“相當遠,只有我認識路。”

  “今天不逛街,休息一下不很好嗎?”

  “在美國我每天休息,難得你來。”之曼吸一口氣。“鄰居太太告訴我鎮上的公司正在大減價。”

  “麻煩你不好意思。”

  “怎麼說這樣的話?”之曼輕責。“我們幾乎就是一家人了,你說是不是?”

  宿玉把臉側向一邊,她怕自己忍不往流下眼淚。

  “大概我也沒這福分。”她低聲說。

  之曼拍拍她,兩人並肩下樓,走出大門。

  “這個地方沒什麼大改變,”坐在車上的之曼說:“5年10年之後再來大概還是這樣。”

  “香港不同,再回去你會不認得路。”宿玉說。

  “有點不敢回去。生活節奏太急促,人太多、太擠,我會害怕。”

  “不過美國太靜了。”宿玉搖頭。“我也會害怕。”

  “人生活在習慣中。”之曼笑。“什麼事一習慣下來就是好的。”

  “然後就成了一潭攪也攪不動的死水。”

  之曼看她一眼,又惋惜又難過。

  “翡翠,你要給自己機會,不要太死心眼兒。”

  “但是我——奪去了之浩的機會。”宿玉的聲音硬住。

  “公平些,不能這麼說,”之曼正色說:“之浩的事——他自己要負大半責任,作為他的姐姐,我也不偏幫他。你對他已經夠好了。”

  “對他好沒有用,是我一手把他推向死路。”

  “誰說的?”之曼冷硬地說:“人不尋死,沒有人可以推他向死路。你不能怪自己。”

  “我想不怪自己,但明明是我——”

  “不許再講。”之曼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之浩己去了兩年,是是非非提也無渭。”

  宿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此沉默。

  之曼把車開得飛快,直沖進停車場。

  “對不起,”她急速刹車。“剛才我太激動,我的態度不對,你原諒我。”

  宿玉搖頭微笑,用力握一握她的手。

  “我明白,之曼姐。”

  那是新澤西最大、最好的一個購物中心,紐約最大的幾間百貨公司在這兒都有分店,別說女人,就是男人走進去,也會被那琳琅滿目的漂亮貨色所惑。但是,兩家公司逛完了出來,在玻璃櫥窗中卻反映出兩張失神又情緒低落的臉。

  之曼望宿玉,宿玉又望之曼,忍不住搖頭苦笑。

  “回去吧!”之曼說:“不要在這兒浪費精神。”

  “回去我幫你弄晚餐。”宿玉也說。

  回程的車上,兩個女人還是那麼沉默,說不出的悶。

  “他們說——韋天白在追你。”之曼忽然說道。

  “我們已是20年的鄰居。”宿玉笑。

  “他條件很不錯,當年和他同學時,班上不少女孩子喜歡他。”

  “我不是他班上的女生。”

  “你真固執。”之曼看她一眼。“之浩去了是不會再回來的,你沒理白浪費自己的時間。”

  “我不原諒之浩,更不原諒自己。”

  “沒有這麼嚴重吧!”之曼說。

  “你不明白,之曼姐,”宿玉望著前面的路。“我和他的事——沒有人會瞭解。”

  “然而已事過境遷。”

  “事過境遷,感情沒變。”宿玉說得極肯定,肯定得近乎冷酷。

  “你——但是你們決定分手的。”之曼不懂。

  “分手也不表示不再相愛,”宿玉長長透一口氣。“我們互相在傷害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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