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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人嘴裡雖沒說什麼,心卻好像已到了紐約,和可宜會合一起了。

  工作仍是如常,開會、開會、開會,像轟炸機一連串投下來的炸彈。他原是習慣了的,今天——竟然被炸得頭昏眼花。下班之後他立刻回家。

  太太阿美在陪孩子做功課,工人做晚餐的香味從廚房中溢出來,很誘人。

  “吃什麼?這麼香。”他進門就問。

  “孩子們想吃羅宋湯。”阿美微笑。她是標準的賢妻良母。

  “今天這麼早?”

  “開了太多會,頭痛。”

  “先去躺一會兒,晚飯時我叫你。”她體貼地說。

  “我看報紙。”哲人走進書房。

  在電視臺一做十幾年,忙碌中他根本沒想過可以小睡片刻之類的事,他不習慣。他寧願工作到筋疲力盡之後才好好地休息一次。

  書房是屬於他的世界,平日連阿美都極少進來,除非要打掃時。阿美自己打掃書房,她擔心工人不小心弄亂了哲人的東西。這方面她非常小心周到。

  哲人坐下來,看見書臺上全家福的照片。他、阿美和兩個孩子。那是去年照的,照得很不錯,每個人都在笑,笑得自然又愉快。他一直也這麼認為,但是——今夜著來就若有所憾。

  可宜不在。

  可宜不在此地,可宜也不在照片上,她不會出現在他的全家福照片上。但——她是他生命中極重要的一個人,重要得甚至超過他自己——他極矛盾,可宜的事不可能就這麼拖一輩子,他知道。

  他絕對不願失去可宜,他愛她,愛她那種全心全意、不顧一切的奉獻。一個才從學校出來就跟著他的女孩子,除了愛,他還有道義、責任,還有——需要。可宜現在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他不能失去她。

  他長長地透一口氣,靠在安樂椅上。

  如果阿美不是那麼好、那麼賢淑、那麼柔順,如果他自己能壞一點、能不顧一切一點,那——事情倒也好辦,他可以和可宜一走了之。只是——這麼多年了,他做不到,他不能傷害阿美這樣的善良人。

  他把全家福照片反過去,不想再面對她。因為他知道——非常內疚地知道,他已完全不愛她。

  愛情是殘酷的,不愛就是不愛,沒有道理可講,也設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他想起可宜,心中流過一抹柔情。

  可宜遠在美國,他竟真覺空虛,他不以為會這樣,空虛?他有那麼多工作,周圍有那麼多人,怎可能空虛?事實上就是如此,他覺得處身四面無邊之處,空茫茫的,什麼都抓不到,完全不能踏實。

  可宜。

  實在——他該陪可宜一起去的。有什麼關係呢?反正誰也知道他們之間的情形,他也不介意別人說什麼。為什麼不去呢?

  難道——他顧忌阿美的感受?

  阿美的感受——這些年來他真是不敢問、不敢提,他怕自己不敢面對。阿美是那麼善良的人,從認識她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

  可宜在美國做什麼呢?陪宿玉去英之浩的墳前?或探朋友?逛街?他在這麼遠的東方,完全感覺不到,一點聯繫都沒有。真的痛苦。

  攤開報紙,怎麼看得下去呢?那些新聞與他有什麼關係?他只掛著可宜、念著可宜。

  忍無可忍地拿起電話,拔了美國的酒店號碼,他甚至完全沒注意到時間的差別。

  是找到了可宜,他聽見她睡眼惺松兼意外的聲音。

  “哲人?!發生了什麼事?”她顯得驚慌。

  他十分內疚,現在美國正是清晨6點。

  “沒有事,沒有,”他放柔了聲音。“我忘了時差,我只想——聽聽你的聲言。”

  “你——在公司?”可宜的聲音立刻安定下來。

  “在家,書房裡。”他也奇異的平靜了。“宿玉呢?我也吵醒了她?”

  “她瞪我一眼之後又睡了,”她輕笑。“哲人,第一次發覺你還那麼孩子氣。”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很沉不往氣。”

  “你太忙了,同樣的需要休息。”

  “那——明天我來,好不好?”他立刻就興致勃勃了。“你在紐約等我。”

  “不要衝動。”她停了一下。“阿美呢?”

  “她在外面陪孩子,”他在為自己找藉口。“跟孩子在一起她就滿足了。”

  “多想一次。”她比較理智。“如果明天一早你還是想來,你就來吧!”

  “不用再想了,剛才困在書房不知多痛苦,才想到來,立刻陽光普照。”

  “好好地跟阿美說,明白嗎?”

  “明白。阿美不會有意見的。”他很有把握。

  電話裡有一陣沉默,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為什麼不說話了?”他問。

  “知道你要來,真話,我立刻好開心,”她說:“只是——我知道這不對。”

  “不要研究對與錯的問題,”他說:“做得對,大家卻不開心有什麼用?”

  “錯——總是錯。”

  “就讓它一直錯下去吧!只要我們快樂。”

  可宜忍了一陣,還是說:

  “總有人不快樂。”

  “不要再潑冷水,求求你,”他痛苦地說。“我現在只知道要見你,否則我什麼事都不能做。”

  “我等你。或者我到機場接你。”她溫順地說。

  “我自己到酒店,你們不用接。”他情緒高漲。“明天趕搭最快最早的一班飛機。”

  “那麼——後天見。”

  “可宜——我這麼渴望見你,你——可曾掛著我?”

  “見面才告訴你。”她先收線。

  放下電話,他大大地松一口氣,整個人像充足了電,立刻精神奕奕、神采飛揚了。

  房門輕響,阿美輕悄地走進來。

  “現在可以吃晚飯嗎?”她問。她自然看見了他的改變,可是她不問。只要丈夫對她好,什麼事她都可以不問。

  “隨時可以。”他看看表。“我在書房1小時了。”

  “我讓弟弟妹妹先吃,”阿美說:“小孩子吃飯煩,我怕你被打擾。現在他們都已回房了。”

  “其實——不必,”他又有內疚,不強烈,一閃即逝。“跟孩子們熱鬧些也好。”

  “你剛才說頭昏。”她極體貼。

  “沒事了——阿美,”哲人清一清喉嚨。“明天我要出門,大概一星期左右。”

  “好。等會兒我替你預備行李。”

  “厚一點的衣服,我去美國。”他說。

  “知道了。”她還是笑得那麼好。“快去吃飯,菜冷了沒有益處。”

  哲人默默到飯廳,獨自坐下。

  “你呢?你怎麼不吃?”

  “跟孩子一起吃了,”阿美笑。“我陪著你喝碗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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