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沁 > 誰伴風行 >


  兩個男人都仿佛肅然起敬;尤其雋之,更顯激動。

  “我豈不是——毀了他的一切?包括寶貴的時間?”他下意識地叫起來。

  “他早已退休三年。”她還是淡談的,“或者說——他的那一套過時了,已被淘汰。”

  “不——不是這樣的吧?”王森吃驚。

  “中國文學是永恆的,怎會被淘汰?”

  “這是事實。”她冷嘲的笑一笑,“講得好聽是教授,但是最低的時候他拿過一百元一堂課,一個月才二十堂課,比工廠的工人收入還少。”

  “怎麼可能是這樣的?”雋之也不信。

  “他沒有名氣,只能在沒註冊的私立大學教,薪水足這麼低的了。”

  “真是抱歉,”雋之自言,“真是遺憾,如今的中文竟如此不值錢。”

  “現在值錢的是什麼?”王森半開玩笑的說。

  “吹牛拍馬、旁門左道、心狠手辣。”恩慈冷笑,“許多人都是踩別人的頭往上爬,很卑鄙。”

  她非常地憤世嫉俗呢!

  “別一竿子打死一船人。”王森叫,“雋之是憑學問,憑真材實料做總工程師的。我也是腳踏實地,一步步努力往上爬的,沒踩過任何人。”

  “對不起,我太過分了。”她雪白的臉上有些紅暈。

  他呆呆地望著,這麼熟悉的美麗,他在哪兒見過呢?一定見過。

  “人分很多種,不過在這現實的社會中,恩慈說的那種多些。”王森搖搖頭,“我遇過很多,我只是不看他們;我往上看,看上帝,否則我會失去信心。”

  三個人都為這話題沉默,他們三個都是同一類型的人吧?

  “下午——可有去處?”王森問思慈。

  “我去醫院看父親。”她答。

  “要不要我陪?”王森再問。

  “不必了。醫院裡太雜,而且陪一個近乎白癡的人是很悶的事。”她婉轉拒絕。

  “那麼明天我給你電話。”他說。

  她點點頭,微微一笑。

  雋之忍了半天,終於鼓起勇氣說:

  “我——想去看看湯——令尊。”

  恩慈考慮幾秒鐘,點頭。

  “好。我們一起去。”她大方的,“禁止你去,你心裡的歉意是會越來越重。”

  他們和王森在餐廳外分手。

  雋之開車,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

  “現在我極怕開車,那次的事一直在我腦子裡,揮之不去。”他說。

  “難怪你開二十米,後面車裡的人次指指點點了。”她看看後面。

  “不理他們,被罵死也沒關係。”他苦笑,“但傷了人是無可彌補的損失。”

  “有時候——也說不定。”她說。

  “什麼意思?”

  “爸爸什麼知覺、思想都沒有了。對他來說,也許是大解脫呢!”她說。

  他覺得寒冷,可怕。前幾年,她父親過的是怎樣的日子?不是肉體上,而是精神上的!

  醫院裡,恩慈和雋之沉默地對坐床沿,望著床上躺著的那分明清醒卻全無反應的人,他們心情沉重。

  也不可以說“他們”心情沉重,主要的是雋之,看見湯先生那樣,他很自責。

  恩慈很瞭解他的心情,只好不出聲。這情形下,她是幫不了任何忙的。

  但是,她覺得尷尬,因為他們坐得這麼近,卻又是那麼陌生的人。

  五點多鐘了,雋之還沒有離開的意思。

  “李先生,或者——你先回去吧?太晚了。”她看看表,“反正——情形不會有什麼變化。”

  “啊——”雋之有點茫然,“是——太晚了,我回去。”

  他站起來,看看恩慈又仿佛意猶未盡:“或者——你也回家,我順道送你?”

  “我回家和你並不順道。”她扭扯——下嘴角,“我想服侍父親吃完晚餐才走。”

  “是——好,好。我先走。”他只好獨自離開。

  剛回到家,他接到一個電話。

  “雋之?我是唐曉芙,我正在機場。”女孩子叫。

  “曉芙——”他驚喜的。大學時最好同學唐健的妹妹,“你怎麼來了香港?”

  唐家全家目前住在西雅圖。

  “你一定不知道,我現在是泛美航空的空姐,今夜停留香港過夜,可以進城。”曉英愉快的。

  “有了住處嗎?”

  “公司安排了酒店,可是時間還早,我想你陪我觀光一下,行嗎?”曉芙笑,“還有一小罐媽媽自己做的,你最喜歡吃的四川『節節菜』。”

  “啊——當然,我帶你四處逛。”雋之心中溫暖,他記得唐伯母愛他猶如兒子。

  “這樣吧,你在機場等著,我立刻開車來接你。”

  “一言為定。”她收線。

  好幾年沒見曉芙了,自他離開西雅圖到羅省做事就極少見她,那時她好象還在念初三——記不得了。想不到她現在已做了空姐。

  曉英是個漂亮的小丫頭,從小就是。剛認識她時,她還拖著兩條辮子念小學,時間過得真快。

  到達機場才二十分鐘,曉英站在那兒揮手。

  “這麼高,這麼大了?”雋之不能置信,“如果你不招手,我簡直不敢認你。”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小丫頭已經變成大小姐了。小時的輪廓經過時間的修飾,更加精緻了。

  她穿著泛美的空姐制服,神氣得很。

  “你沒變,還是當年的樣子。”她坐上車,“現在我們去哪兒呢?”

  “先去我家放下行李——如果你不喜歡酒店,可以住我那兒,房子不小。”他說。心中坦然,完全當她是個“小妹妹”:“然後沖涼,換衣服;你若不累,可以隨時出門。”

  “不累,不累,我早已慣了空姐生涯。”她笑,還天真可愛得很,“時間顛倒完全不影響我。”

  “伯父、伯母和阿健都好嗎?”他問。

  “好極了,”曉芙說話有誇張的習慣,“告訴你一個秘密,哥哥預備九月結婚。”

  “是嗎?他已經找到女朋友了?”他好意外。

  唐健和他一樣是比較沉默內向的人,而且唐健也驕傲、也挑剔,這麼快會結婚?

  “我未來的嫂嫂是個大美人。”曉芙哈哈笑,“又能幹、又精明。哥哥完全心悅誠服,甘拜她的下風。”

  雋之笑了。小丫頭講的話多半太誇大。

  唐健不可能對女人“心悅誠服,甘拜下風”的。

  忽然間,他想起湯恩慈,心中不由一動。但——為什麼從唐健那兒會想到恩慈呢?他也不知道。

  “你笑什麼?不相信我的話?”她叫。

  “不——我在想,我是不是該趕回美國吃喜酒?”他說。

  “完全應該。你若不參加,我們全家人都會生氣。”

  “這麼嚴重?”他也受了感染,輕鬆活潑起來。

  “當然。”她扮個鬼臉,“雋之,你有沒有女朋友?”

  “沒有。”他吸一口氣,“可能一輩子也不會有。”

  “為什麼這樣想?你的條件太高?”

  “不——我脾氣古怪些,很少與人合得來。”他緩緩說,“寧願孤獨算了,不想害人。”

  “真怪,我們不是很合得來嗎?”她睜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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