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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但——這是不公平。”她掙扎著說。

  “公不公平是我的感受,你不必替我擔心。”他笑。“不要胡思亂想,你太累了。”

  “不——我的話還沒說完,”她不肯罷休,難得有這機會,又已講了個開頭,她不肯放鬆。“你能一輩子都對我說同樣的話?抱同樣的態度?”

  “為什麼不能?我愛你啊!”他叫。“你怎麼突然對我沒有信心了?誰對你說了些什麼嗎?”

  “沒有人對我說什麼,我只是——對自己沒有信心。”她再吸一口氣。

  “你後悔了?”他不再笑,聲音變得嚴肅。“不是後悔,你是這麼一個好人,又出色,”她不安的。“只是——我不知道為什麼,矛盾得厲害。”

  “這是每個女孩子出嫁前的心理,所有的人都一樣,你不用害怕。”他放柔了聲音。“我會是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父親,相信我。”

  好父親?!不,不,大澤不是父親,不是百合的父親,他們倆會相處得好嗎?百合跟他之間的言語 都不通,他們能好好相處嗎?

  “怎麼?不相信我?為什麼不出聲?”大澤問。

  “百合——我不知道她能否習慣東京的生活,”她勉強讓自己平靜下來。“從小她就跟著我母親,她又不懂日語,我真的很擔心。”

  “你是捨不得父母,是嗎?”他笑起來。“我們可以想辦法申請他們一起去,這不是問題。”

  “不,他們不會去,”她急切的打斷他的話。“我也不是捨不得他們,實在是——我矛盾。”

  “好,告訴我實話,你的矛盾到底是什麼,”他認真的說:“我們一起想辦法來解決它。”

  她的矛盾——又怎能告訴他呢?若能說出來,又怎麼算得是矛盾呢?

  “其實——也沒有什麼,是一些心理障礙,”她不安的,話也有些結巴。

  “心理障礙。”他笑。“倩予,這樣吧!我去找杜非談一談,當面解決所有問題。”

  “不——”她叫得驚天動地,他怎能去見杜非?這算什麼?“不能,為什麼要跟他談?”

  “不要否認了,所有的問題都因他而來,”大澤是清楚一切的。“我友善的找他談,相信不會有什麼事。”

  “你——想跟他談什麼?”她終於問。很奇怪的,她的聲音突然平靜了。

  “他該知道百合的事,也該清楚你和他之間已不可能複合,”他理智的說:“我叫他不要再來麻煩你。”

  “不——不要說百合,他也沒有麻煩過我,”她忘形的叫。“要談——我自己去。”

  她去跟杜非談?!

  她終於想到該去了!

  考慮了整夜,猶豫了整夜,矛盾了整夜,倩予終於決定去見杜非,因為她明白,這是唯一解決矛盾的辦法。

  大澤搭飛機回東京了,他在東京有許多事要辦,譬如找好房子等倩予和百合去住,因為倩予已經聲明了,她不和大澤的父母同住。可肯定的是,大澤會是個好丈夫,倩予的意見他永遠尊重,而且很 替她著想,這是十分難得的。只是好丈夫也不能使她心緒平靜。

  是的,她別無選擇,唯有找杜非說明白,否則她無法解開心頭的死結,她決定去一趟。

  十點鐘,她到達醫院,她知道那是醫生剛巡完病房的時候,不會有什麼人打擾。站在病房外,她先深深的吸兩口氣,才伸手敲病房門。

  “進來。”是特別護士的聲音。

  倩予輕輕推門,一眼就看見杜非靠在床上,什麼都沒做,他只是瞪著天花板發呆。“請問——”中年的特別護士問。“我想和杜非談一談,”倩予說。不知道為什麼,一見到杜非她的聲音就變得又冷又硬,雖然她的心是柔軟的。“我們是朋友。”

  杜非的視線從天花板移下來,沒有表情的看了倩予一眼,似乎既不意外,也不驚奇。

  “請坐。”他說。聲音裡沒有喜怒哀樂——一點也不像杜非,怎麼回事?“陳小姐,請出去一會兒。”

  特別護士點點頭,一聲不響的走出去並關上房門。

  “很抱歉,在這個時候來打擾你。”倩予十分不自然,她和杜非是那麼熟,熟得就好像自己一樣,然而卻要講這麼陌生的話。

  “不打擾,任何時候你都可以來,”他搖頭,視線停在她臉上。“我以為你早該來了。”

  倩予十分意外,早該來了?

  “以我的情形,探病——似乎不大方便,”她說得很冷淡。“我不希望給你添麻煩,我來——只是談一點事。”

  杜非淡淡一笑,非常淡然的一種笑容。

  “當然是談一點事,我這種人是不值得你來看的。”他自嘲的。

  倩予一怔,她多想告訴他,她已經來看過他了,但她不能說,她只能放在心中。

  是了,就是這樣,杜非和杜非的一切今後只能放在心中,默默懷念而已。

  “我——沒有空,昨天我才從歐洲回來。”她說。

  “歐洲是個好地方,有文化、有歷史背景,但不適合我這種不學無術的粗人去。”他說。

  “我去——只是為了工作。”她說。

  杜非為什麼要用這種語氣說話呢?他恨自己?厭惡自己?不滿自己?

  “我也沒去工作過,”他又笑了,還是那麼淡漠的表情。“事實上,電影不論在歐洲或在亞洲放映並沒什麼不同,反正觀眾看的只是打架。”

  “你不必說這種話,”她吸一口氣。“就算是打架,別人打得也沒有你好,所以你成功。”

  “成功?你真這麼想?”他搖搖頭。“倩予,我現在才知道,我是個失敗者,徹底的失敗。”

  她不語,杜非真是完全變了,他肯承認失敗?

  “怎麼不說話?不以為然?”他問。

  “不,如果你算失敗者,誰才算成功?”她說。

  他想一下,很認真、很心平氣和的說:“大澤英雄。”

  她真的愣住了,她想不到他會提起大澤,她——心中亂得一團糟,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他是個幸福的人,真的。”他再說。

  “不——”她硬生生的把自己從一個越旋越深的漩渦中拉出來。“我不是要談這件事的。”

  “好,你說,你想談什麼,”他歎一口氣。“無論什麼事,到如今——我都會依你。”

  “不,不要你依我,我只是來告訴你,因為——我考慮過了,無論如何,你該知道。”她說得很亂,她以為杜非不會懂,可是,看樣子他卻懂了。

  “那麼你就說吧,”他完全不在乎。“什麼事是我該知道而不知道的呢?”

  倩予深深吸一口氣,可以看得出來,她的內心矛盾,而且激動得厲害,她的雙手在輕微顫抖著。

  “我說這件事——只是讓你知道,”她雙手緊握,但也幫不了她什麼。“因為除了知道之外,沒有其他權利。”

  “你說吧!”他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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