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沁 > 輕舟激蕩 >


  杜非心裡有難以言明的情緒,又是嫉、又是羨、又是愧,亂七八糟的令他不能平靜。

  倩予和士廉在一起,他們——他們——士廉不是出國了嗎?怎麼又在臺北出現了呢?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如此湊巧的被杜非碰到?還有倩予——這幾年來,倩予難道也在國外?和士廉一起?

  想到這裡,杜非幾乎把不穩駕駛盤。他找過倩予,真話,但是她全家都搬走了,他們那條巷子裡沒有人知道她們家搬去哪兒,連士廉父母,甚至潘心穎也不知道。他們是故意不告訴他的,是嗎?是嗎?倩予根本是和士廉在一起,他們——

  杜非的車子停在那個熟悉的巷口,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有種說不出的複雜滋味。這是他生長的地方,他在這巷子裡度過童年、少年時代,他在這兒有過非常美麗的時光,還擁有愛——離開四年,不是第一次回來,巷子裡的一切也沒什麼改變,但感受卻是那麼不同。

  他看見了任倩予,今夜。

  已是深夜,家家戶屍都休息了,只有巷尾的潘家還亮著燈,顯然剛回來不久,士廉當然在裡面,他已是學成的歸國學人了,是不是?倩予呢?也在裡面?

  臉上一陣熱辣辣,好家被人刮了一巴掌,倩予和他——現在她卻和士廉在一起,他——猛一踩油門,汽車像箭般的射出去,剛才那一刹那,他幾乎忍不住想沖進潘家。

  真的,差一點就忍不住,他只能把一切情緒發洩在汽車上,“保時捷”的速度令人害怕,即使半夜,那情形也是驚人的,似乎隨時都可能發生意外。

  他不知道,真的從來不知道他還會嫉妒,而且嫉妒的這股強烈。

  當年他去陸軍官校時並沒有怎麼把倩予放在心上,她來信說有了孩子,他寄去一萬塊台幣,叫她把孩子弄掉,錢是辛苦借來的,當時他有什麼資格養老婆、孩子?但是倩予把錢寄回去給他,從此就沒有了消息,她保留了孩子?或是弄掉了?四年來他始終不知道。

  然後他離開陸軍官校,在偶然間走進了電影圈,就這麼莫名其妙的紅起來、忙起來,倩予和孩子的事就漸漸地淡忘了——也不是淡忘,是沉入心底。他哪有那麼多時間想這些呢?何況——他是粗枝大葉的人,除非事實擺在眼前,他很少去用腦筋。

  他是找過她的,找不到有甚麼法子?別人也不肯告訴他,當他是個害人精、負心人,也罷!由得別人怎麼想吧!事情已經弄成這樣,他也沒法子了。而且——圍繞在他身邊的女孩子又那麼多,正派的、邪牌的、新潮的、純情的,他實在沒什麼時間,也沒什麼機會,若不是今夜碰見了倩予,她也只 不過是他心裡的一個影子而已。

  他對她是心存歉疚的,當年青梅竹馬的感情,他得到她的全部,弄出了事他卻沒負責,雖說逼於環境,但——但——心裡總是過意不去,所以他去找她,希望能給她一點補償——

  是補償,當時他是這麼想的。經過這幾年,大家的生活環境都已變譴,自然不可能再拾回以前的日子、以前的感情了。他只是——給她一點補償,或者是金錢上的——他是有點卑鄙,是吧,他自己都這麼苗想。

  倩予的一生因他而改變,他卻只想到金錢補償?難怪巷子裡的人都視他為洪水猛獸,什麼都不肯說了。

  倩予——現在真和士廉在一起嗎?很有可能,士廉一直是喜歡她的,杜非知道。他們一定是在美國,否則怎會這麼巧的在四年後的今天同時出現?是命運吧?又讓杜非碰個正著,這——

  杜非已經又從臺北回到了別墅,把車駛進花園,進了屋子,看見小周果然坐在那兒等他。他心情浮躁,什麼人也不想理,大步就沖回臥室。

  士廉和倩予回來了,那麼——當年那個孩子是不是也跟著回來?是男?是女?該有三歲多了吧?長得像誰!跟誰姓?潘?任?

  心中火辣般的難受,冰冷的蓮蓬頭噴出的水也不能使他舒服,那個孩子——那個孩子該姓杜,是吧!是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

  一連串的酬酢,一連串的拜訪,然後,士廉終於安靜下來,那已是回國後的半個月了。

  他開始可以有一點自己的生活,可以有時間運用一下思想,可以看一點書,和父母、妹妹心穎聊一點家常,這才是他回國的目的。

  他只能回國兩個月,暑假過完,他就要回美國開始他在哥大的副教授生涯。這次他不必單獨回去,因為四年前考上東海大學的心穎已經畢業,今年就可以跟他一起去美國念書了,有心穎作伴,他的生活不會再那麼寂寞、單調了吧?

  臺北的改變真大,好像突然之間人人都發了財似的,到處都有暴發戶似的人,實在有點令人不慣。好在酬酢已告結束,他可以過幾十天清靜的日子了。

  剛過去那半個月實在可怕,也是浪費,每晚大魚大肉,吃得他麻木兼反胃,他絕沒想到回國後有這一招的,心理沒有準備,也就特別難捱。

  好在過去了,真的,好在過去了。

  “我這人大概虛不受補,油膩吃多了反而難受,那麼多人請客,真出乎我意料之外。”士廉說。

  正在看報的心穎看他一眼,笑得特別。

  “你是歸國學人,是衣錦榮歸,這原是錦上添花的時代,”她諷刺著。“就差在爸爸應該登段啟事。”

  “登什麼啟事?”他不明白。

  “在報上顯眼的地方刊登紅字,祝賀潘士廉得博士學位啊!”心穎大笑。“荒謬!你想讓我出醜?全臺灣只有我一個博士?”他說。“什麼荒謬?你少見多怪,”心穎瞪眼。“不知道有多少父親替兒子登,多少部屬替上司的兒子登,多少親戚為了拍馬屁也登,真是精采百出。”

  “真有這樣的事?”士廉推推眼鏡。 “騙你的是小狗。”她笑。“我若得到博士,嘿,說什麼也自己登個啟事過過癮。”

  “這——也不是拿來炫耀的事,念書原是份內的事,有什麼特別?”她說。

  “記得嗎?哥哥,四年前你差一點說下出國去做份內的事了。”心穎打趣。

  士廉皺皺眉,臉也紅了。

  “我只是想幫忙。”他說。

  “如果不是倩予,阿貓阿狗看你幫不幫?”心穎說。

  “我自然不能同阿貓、阿狗——結婚。”士廉說。

  “喂!哥哥,你和倩予很有緣份,一回來就碰到了,說不定正是天賜良緣哦!”心穎說。

  “不要開玩笑。”士廉搖搖頭。

  “真話,誰開玩笑?”心穎叫。“倩予今天從舊金山回來,是不是?她會打電話給你的?”

  “是——她要帶我去看看那孩子。”士廉說。

  “倩予是了不起,那孩子並沒有拖死她,實在不簡單。”心穎若有所思。

  “人應該如此,難道受一點挫折就倒下去嗎?”士廉說。

  “她很堅強。”心穎點點頭。“不過——四年前我絕對想不到有今天的情形。”

  士廉想一想,猶豫一下。

  “你——見過杜非嗎?”他問。

  “看過他的電影,他是王牌武打明星。”心穎聳聳肩。“人也見過幾次。”

  “他還認識你?”他問。

  “為什麼不認識?杜非可不是忘本的人。”心穎說:“還是和以前一樣有說有笑啊!”

  “他——沒有問起倩予?”他問。

  “問過,可是我們沒有人知道。”心穎說:“後來他也就不提了。當然啦!追他的女孩子數以百計。”

  “他——只是問問?沒有找她?”士廉又說。

  “誰知道?也許他找過,但倩予避開他,臺北那麼大,實在難找。”她說。

  士廉望著心穎一陣,慢慢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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