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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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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得渾身是汗的杜非轉身倒在他的帆布躺椅上,立刻就有人送上茶、煙,他也毫不客氣的接過來,咕嚕咕嚕的一口氣喝下去。然後閉上眼睛,吸一口煙,對周圍收工時的混亂情形視若無睹。 一個中年婦人用冷霜替他抹乾淨臉上化妝的油彩,他彷佛真是累極了,動也不動的任由擺佈。直到臉上清理乾掙,四周人聲也靜了時,他才睜開眼睛,站起來。 今天的工作已完成,難得的是他不必趕著組戲,當然是拜最近天氣不好所賜,否則他這頂尖兒的大紅人,想好好睡一覺也很困難。對仍在那兒分鏡頭的導演打個招呼,他就大搖大擺的走出去。 他這麼一站起來,就發現他很高,起碼六尺,而且肌肉結實,身材非常修長好看,不像有些武打明星的肌肉像座山般的嚇人。他絕不是美男子——武打明星要什麼美男子呢?只要打得、捱得、會橫眉豎眼的做冷血狀,有的長得像送醬油、送煤氣的人不是一樣地紅?杜非在「武星」群中已算長得最好的,他那活潑、精靈,還有那滿帶陽光的笑容,該是他出人頭地的原因吧? 但是他臉上現在沒有笑容,一絲也沒有,他看來是疲乏而寂寞的。寂寞?!會嗎?他這個整天接受掌聲、喝采,受讚美、巴結包圍的大明星?他這個以親切笑容贏得千萬觀眾喜愛的男孩子? 正待上他停在那兒的「保時捷」跑車,黑暗中有一個人奔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嚷。 「杜非,等等我,杜非,」是助理製片小周。所謂助理製片不過是電影公司請來專門陪著杜非 的跟班,陪他玩,幫他打點周圍瑣碎事,最重要的是接了通告負責按時陪他進片廠,或者說押他進片廠,因為時間寶貴,他的片子又多,檔期密不通風,不盯緊不行。「我跟你回臺北。」 杜非沒出聲,卻坐在車上等小周坐上來。 「想去哪兒?我陪你。」小週一臉孔的討好。 「哪兒都不去,回家睡覺。」杜非發動汽車,一踩油門,「保時捷」如飛而去。 「也好,」小周善於察顏觀色,見風轉舵,是標準吃電影飯的人。「明天拍早班,是不是?」 「你比我清楚是不是,導演叫你來盯著我的?」杜非不是傻瓜。 「哎,杜老大,杜非少爺,你燒了我吧,受人錢財不能不做事啊!」小周嬉皮笑臉的。「萬一——萬一你忘了,整組人的開銷不就浪費了?老闆再三交待我的,就算你打我,我今夜也跟定你了。」 「你挨得起我一拳?」杜非終於笑起來。 「我挨不起你一根小指頭,你的功夫——嘿!不是亂蓋的,影圈裡哪個比得上?」小周誇大的說。 「省省吧!你的馬屁我聽厭了。」杜非說。 「杜非,就只有你能看穿我,我真服了。」小周說。這種人任何一句話都是訶人歡喜的。 杜非笑著搖頭。在這現實得殘酷的圈子裡混了兩年,什麼人他沒見過?什麼事他沒聽過?今天他紅,他的電影賣錢,他就是老大,就有人跟著拍馬屁。明天萬一票房跌下去了,誰又會多看你一眼? 「小周,你到底有沒有名字?任何人都叫你小周,你也有三十了吧?十六歲的小妞都這麼叫你,你不會難為情?」杜非說:「到底你叫什麼?」 「哎——」小周實在意外,杜非怎麼會問這個問題。「當然有名字,我叫周信義,信用的信,義氣的義,只是大家叫慣了小周,我也由得他們去,你不問起,我自己都幾乎記不起這名字了。」 「就有你這種人。」杜非搖頭。 「我是小人,名字不重要,叫阿貓阿狗還是我,永遠跟在別人後面搖尾巴,」小周說著也有點悲哀了。「我能有你十分之一的本事,別人也會記得我名字了。」 「看你,婆婆媽媽的還傷心了呢!」杜非大笑。「以後我叫你周信義,行了吧!」 「謝謝你,杜非。」小周第——次露出了真誠,像他這樣的人,也真不容易。「無論如何——我很感激。」杜非轉頭看他一眼,憐憫之心動了。「我們去喝杯酒吧!」他說:「反正也不晚。」 「不要為我而去,你休息重要。」小周說。杜非不語,「保時捷」停在統一飯店門前。一個門僮迎過來,一看是杜非,連忙堆起笑臉,也不干涉車子停在門前了。 「杜非先生,請,請。」門僮巴結的。 杜非大搖大擺的走進去。他是首席武打明星,他有這個大搖大擺的資格。 「去大酒吧!」杜非說。 小周唯唯諾諾的跟在背後,他已習慣做人尾巴了。 「周信義,」杜非倒是坐言起行,不再叫他小周了。「你撈這個助理製片,多少錢一個月?」 「總是有萬兒八千的,」小周打看哈哈。「不過也不是時時有得撈,沒片子拍時就在家喝西北風咯!」 杜非皺皺眉,他是個熱心的男孩子,也講義氣,他就是聽不得別人可憐兮兮的事。 「才萬兒八千?」他想一想,仰頭一口氣吞下那杯酒。「這樣吧!你不如跟我拍戲,當武師。」 「當武師?我哪兒有資格,」他苦笑。「說真的,叫我捱打倒是會的。」 「捱打也是種本事,」杜非笑了。「無論如何總比現在好,三、五萬是不成問題的,弄得好每個月十萬八萬的,你自己考慮吧!」 「你杜老大一句話,我跟你,還考慮什麼呢?」小周到底是見過場面的人。 「明天我會通知導演。」他再喝一杯酒。「走吧!太晚了,明天我沒精神打。」 「是是。你也真夠辛苦,明天好像有兩組戲吧!」小周是仔細的。 「兩組。」杜非扔下了錢就站起來。「對了,另外你還可以幫我忙排期,你知道我沒有這個耐性。」 「交給我辦,」小周把胸口拍得劈劈啪啪。「錯不了。」 才出大酒吧,就看見電梯裡走出幾個人,下意識的,杜非就停住了腳步,呆怔一下之後,立刻機警的縮回酒吧。 「怎麼?是對頭?」小周壓低聲音問。 杜非不響,眼睛中有著奇怪、難懂的光芒,臉上的神色——也特別得很。又似驚愕、又似意外、又有悔恨、又有歉疚,小周簡直看呆了,是——什麼人呢? 他伸出頭,看到幾個男女。 很普通的幾個男女,有老的,有年輕的,就像是家庭聚會,誰呢?杜非為什麼要躲開?那個年輕男孩子長得斯斯文文的,一臉的讀書人模樣,絕不可能是對頭。那個女孩子——啊!是了,莫非是杜非的什麼人?她非常漂亮、非常耀眼,只是,她有絕對不屬於電影圈的氣質,杜非可是為了躲她? 直到他們六、七個人走出統一飯店,直到他們的影子消失在電動玻璃門外,杜非才透一口氣,神色漸漸恢復正常,慢慢地走出去。 「是什麼人?杜非。」小周試探著問。有關心、有好奇,他不相信會有杜非怕見的人。 杜非不響,逕自拉開車門跳上去。 小周自然不敢再問,心中再好奇也只能忍著,杜非是他的財神爺,他不取得罪。 杜非把汽車開得飛快,快得——令呼吸都幾乎不暢,而且從上車到回家,他一句話也不說,沉默得令人沒辦法不懷疑,剛才那些人是誰?是誰呢?怎麼如此這般的影響了杜非的情緒?車子停在杜非靠近北投的漂亮別墅外,他沒有駛進花囿,坐在那兒猶豫片刻。「你先進去睡覺。」他對小周說。 「你呢?」小周立刻問。 「我到臺北去一趟,一個鐘頭回來。」他沒有表情的說,但語氣堅定。 「我陪你。」小周立刻說。倒不是為了巴結,職責所在,明天一早要押著杜非去拍戲。 「下車。」杜非沉聲說。 「杜老大——」小周苦巴巴的。 「你要我扔你下去?」杜非的口氣很不好,他——無端端的發什麼脾氣?喝酒時還好好的——那幾個人! 「好,好。」小周不敢不依從。「我在家等你,你回來我才睡,杜非,明天早班——」 杜非根本不理他,「保時捷」刷的一聲就消失在黑暗中。 他臉色還是不怎麼好,乍見任倩予——是她。肯定的是她。那一段始終埋在心底的往事猛烈被掀了起來,身體裡的五臟六腑都在翻絞,她——怎麼突然出現了?四年來她音訊全無,仿佛從世界上消失了一樣,剛才——若不是旁邊有她的父母,有潘士廉一家人,杜非真不敢相信就是她。雖然只看了幾眼,但——她變了好多,好多,豐腴了、成熟了、穩重了,比以前更漂亮,舉手投足之間充滿了自信。她從哪兒跑出來的?這四年裡她做了些什塵?看情形她生活得不錯,又和潘士廉在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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