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沁 > 陌上歸人 >


  她竟是極端地自私,她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為自己打算,她絕對不理會對方的感受,只要有利於她,她真是——義無反顧。

  他們被迎進一間並不太大,也不算講究的客廳,令人不安的是,裡面每一個人都打扮得很隨便,對於盛裝而來的他們倆,都投來驚異的眼光。

  “你的宴會!”他萬分不滿。

  “誰知道他們都是些不懂禮貌的老粗?”她輕蔑地。

  一個胖胖的中年人迎過采,他就是要拍形式很新的電影導演?看他的外表——他新不到哪兒去。

  “嗨!導演,”芝兒果然這麼招呼。“我的男朋友韋思烈!”

  導演上上下下的打量思烈一陣,看來他對思烈的興趣比芝兒更濃。

  “韋先生是做哪一行的?可有興趣拍戲?”導演可以說目不轉睛,他被思烈雕刻般的外型震撼了。“我敢擔保以韋先生的外型,一定紅,一定紅!”

  芝兒乾笑兩聲,看見思烈的臉已沉下來。

  “哎——思烈是台大電機系的客座教授,也是剛從美國回來,他大概不會演戲吧!”

  導演愣了一陣,台大的客座教授?看他這笑話鬧得多離譜。

  “哎——請進,請進,”他自己打著圓場。“原來是大有學問的人,真是失敬!真是失敬!”

  思烈冷著臉,一言不發的坐在那兒,他知道會格格不入的,但情形比他想像的更糟,若不是芝兒說過紅了之後會考慮離婚,他真想掉頭而去。

  “不是說今夜要討論角色的問題嗎?”芝兒問。所有的人都在偷偷打量她,她有滿足感,情緒也好起來。

  “是,是,”導演看一看表。“這一部戲是改編自今年最暢銷、最轟動的一本小說,我們等原作者來,她會給我們提供最寶貴的意見!”

  “是誰?哪一位名作家?”芝兒是不甘寂寞的。

  “李穎——哎!她來了!”導演匆忙迎向門口。

  李穎——芝地和思烈都變了臉色,是那個——李穎嗎?兩年之間她變成了名作家?

  他們不約而同地望向門邊,導演殷勤迎進來的女孩子纖細雅致,那張冷傲精緻的臉上,帶著一絲好灑脫、好不經意的微笑,她——不是李穎是誰?

  “李穎來了,我來給你們介紹——”導演大聲說。

  李穎大大方方,瀟瀟灑灑走到他們面前,看見他們也沒有意外的表情,她的冷漠,她的傲然帶來了一陣強大得難以抗拒的壓力。

  “嗨!芝兒,思烈,你們好!”她伸出右手。

  即使潑辣、誇張如芝兒,也給她鎮往了。她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不由自主地伸出自己的手,令她疑惑的是——李穎的手怎麼冰冷如斯?

  “真想不到——是你!”芝兒說得有些口吃。

  李穎淡淡一笑,收回自己的右手又伸向思烈。

  思烈似乎——僵了般的站在那兒,本已鬱結著的濃眉鎖得更緊,他機械地伸出右手,只是輕輕一握——他也震驚,平靜自然的李穎的手不但冰冷,而且在輕顫,這——表示什麼?

  李穎冷傲地牽扯一下微抖的唇角,一個淡得幾乎捕捉不到的微笑,那抹遺世獨立的孤傲——思烈的心已縮成一團。回國之後最怕見到的人,想不到竟會在這種毫無防備之下遇到了,而且在這種難堪的場合中——他慚愧得想去死,卻——又會死得絕不甘心,他——終於又見到了她。

  “怎麼沒聽你提起呢?”導演疑惑地望著李穎。“原來你們是朋友!”

  “我和芝兒是老同學,”李穎對胖導演沒有笑容。“和思烈也是老朋友,我並不知道你請了他們!”

  “芝兒將是這部新片的女主角,”導演叫:“我幾經辛苦才找到她,李穎,你看她是否合適?”

  李穎微微歪著頭,這是她沉思的動作——她的老動作,她一點也沒有改變,變的只是周遭的一切,只是周遭的一切。

  “應該是合適的,”李穎慢慢說,很自信,很肯定的。“尤其是髮型,和我書中描寫的一模一樣,是美國最流行的『佛羅娜,佛賽,美傑』式的!”

  “你是說 Charlie』s Angel那個金髮女主角?”芝兒嚷起來:“她是我的偶像!”

  “不要讓別人做你的偶像,”李穎笑。“芝兒,你就快成為別人的偶像了!”

  “是嗎?啊!是嗎?”芝兒笑得眉飛色舞,她夢想成名,和美國的佛羅娜一樣紅,似乎,她的機會已到手。

  “李穎認為合適我就放心大半,”導演很是討好。“這樣吧,反正攝影師來了,不如先拍幾張造型像,明天可以見報,讓我們這部片子未拍先轟動,如何?”

  “好主意,”芝兒跳起來,越眾而出。“擺姿勢是我的本行專長,在哪兒拍照呢?”

  攝影師、打燈光的幾個人都圍了過去,導演也跟在一邊指指點點,沙發的這角落一下子安靜下來,只剩下沉默對坐的李穎和思烈。

  “見到你——真的很意外,”他的聲音低沉,真摯。“尤其在這種環境裡!”

  “是嗎?”她不置可否地。“你答應芝兒拍戲?你可知道——這部片子有暴露鏡頭?”

  “她的事我管不著,”他厭惡地。“她願意怎麼做就怎麼做,她有絕對的自由!”

  “美國式的民主?”她淡淡地笑。

  他冷漠深沉的眸子裡光芒一閃,慢慢地吐出幾個字。

  “我們——已經分居了!”

  李穎不能置信地睜大眼睛,她用了全身的力量才壓住了幾乎沖到喉嚨的“啊!”無論如何,她不能表示意見,更不能表現任何情緒。她要置身事外,尤其是在他們夫婦間。

  “你不覺得意外?”他問。

  “我該覺得意外嗎?”她笑了。那漠然,那毫不經意,使他的五臟六腑都翻攪起來,這結果是他自找的,一開始就註定了如此,她會意外嗎?

  “這些日子,你好嗎?”他深深凝望她。

  “很好!至少我成了名!”她聳聳肩。

  “我——不是指這些!”他再說。

  “那是指什麼?”她又笑了,很自嘲地。“哦!我沒有結婚,有一些打不動我心的男朋友,就是這樣!”

  “可是因為你驕傲?”他問。聲音裡明顯的有些其他的東西,好像關注。

  “驕傲是女孩子的致命傷,”她看他一眼。“如果是缺點,我改不了,任誰也改變不了我!”

  “你看來一點也沒有變!”他輕輕歎息。“而我——活在一串永無休止的噩夢裡!”

  “要不要我介紹個醫生給你?”她是故意聽不懂吧?“很不錯的,叫潘少良!”

  他無奈地搖搖頭,突然站起來。

  “請轉告芝兒,我先走了。”他說:“如果有機會,我能約你喝杯茶嗎?”

  她微微一笑,移開視線,她沒有說好或不好,她沒有拒絕也沒有接受,她——還是像兩年前一樣,一模一樣!

  誰能瞭解她呢?一個孤傲、美麗的女孩子!

  李穎苦苦思索兩小時之後連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她推開空白的稿紙,扔開圓珠筆,把自己擲向那張厚軟、舒適的安樂椅上,靜靜地躺著,不動也不出聲。

  寫作原是一條孤寂的道路,沒有人能幫忙,沒有人能陪伴,必須在安靜的環境裡,用自己的手和筆把自己所思所想所感所觸,一個字一個字寫出采。這本是一份很好、很有意義的工作,喜歡和願意獻身這份工作的人雖然多,然而能長時間的固執著寫下去的人卻不多,畢竟不是人人能忍耐這條道路上的孤寂,除非是無可奈何又無可選擇的,像李穎。

  李穎並不真正那麼狂熱於寫作,她也希望像一般年輕人一樣去玩去鬧去結交異性朋友,大多數的時候,她發覺在人多的熱鬧場合裡,她往往更寂寞、更孤獨,所有的人都與她格格不入。而且,她寫第一本書就成名了,成名之後寫與不寫也仿佛身不由主,出版商追著她,讀者歡迎她的作品,她自己也覺得不寫可惜,於是,一本本印著李穎原著的小說就呈現在世人面前了。

  最重要的,寫作有時候能填補心中那份空虛、失落,和那段被踐踏過卻永遠難忘的感情。

  在寫作的道路上,李穎一直是順順利利的,像今天這麼苦思兩小時而又寫不出一個字的情形是絕無僅有的。她知道自己為什麼寫不出文章來,她十分清楚地知道,她心亂,她完全不能平靜了。

  從再見到芝兒和思烈的那一刻開始,她就不能平靜。外表看來,她是冷傲瀟灑的,那是她用了長長兩年的時間所造成的殼,她必須如此,她是個驕傲的女孩,痛苦和傷痕只給自己看到,絕不可能展示在人前,尤其是芝兒和思烈,她怎能在他們面前示弱呢?

  其實,再見他們的那一刻她激動得厲害,她的手冰冷顫抖,她幾乎控制不往自己——他們可曾發現?芝兒或許不會,芝兒只熱衷於當明星,名成利就,思烈——他那呆怔和震驚代表了什麼?唉!為什麼又要見面呢?思烈那性格和完美如雕刻般的臉沒有半絲改變,就連眼中陰冷難懂的光芒也依舊,他——變的是什麼呢?周遭的一切?人生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曲折迂回呢?為什麼不是直線的人生?對與錯也一直這麼走下去,永不要回頭,永不——

  書房門輕響,聽那敲門聲必然是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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