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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他放開她,那黑眸中跳動著火焰,燃燒著驚心動魄的光芒。他漂亮得毫無瑕疵的臉上有一抹奇異的、令人心跳加速的神色,他的喘息一下又一下地加重了、變濁了,他——突然,他用力咬一下嘴唇,打開車門跳下車,狠狠地吸了幾口清新空氣,然後——他慢慢平靜,慢慢恢復正常了。

  他再上車,立刻發動引擎,半分鐘也不停留地朝陽明山疾馳而去。

  “太晚了,我送你回家!”他說。他不敢看她。

  “思烈——”她伸出已變得溫暖的手,緩緩抱住他的手臂。剛才那一刻他的異常情形她是瞭解的。她是個二十五歲的女作家,她知道他是男人,一個真正的男人,他有正常男人的欲念,他壓抑住了,因為愛她,因為尊重她,他是值得愛的男人,男人中的男人。

  “我們該是光明正大的!”他說。

  光明正大,是的,他們是的!光明正大。

  第七章

  經過一整夜的考慮,李穎決定到醫院去看芝兒。不論芝兒對她的成見多深,恨意多濃,她覺得自己仍然該去一趟。

  在念書時,在做同學時,她和芝兒就從來不是真正的朋友,沒有真正接近過,一種難以解釋的敵意一直存在她們之間,那敵意也不全因為思烈,或者——她們是兩個不該碰面、不該相識的人吧,敵意是與生俱來的!

  她從梯田散步回來,立刻就趕去臺北。已九點多鐘,相信芝兒已經醒了,清晨的時間大家的情緒都比較平靜,也許她們可以心平氣和、開誠佈公地談一點話。

  她沒有通知任何人,她甚至不想讓思烈知道,直接走到芝兒的病房。

  她已經決定用最真誠、坦白的態度面對芝兒,所以毫不猶豫地就敲響房門。過了一陣,裡面沒有回音,芝兒沒醒?那個特別護士呢?不可能也睡著了吧?再敲兩下,她輕輕推門進去,令她意外的是病房裡根本沒有人,床上整整齊齊,病房裡乾乾淨淨的。芝兒呢?

  她很吃驚,很擔心,芝兒不會在半夜裡想不開又傷害自己吧?她人呢?聽同文說至少也得住三天醫院,她人呢?到底是怎麼回事?

  轉身走出病房,看見匆匆而過的一個護士。

  “小姐,請問這間病房的病人呢?”李穎問。

  “你說葉芝兒?她一早就出院了!”護士打量一下李穎。“方同文大夫替她簽的字!”

  “哦——謝謝!”李穎透一口氣。原來是出院了,可是——只休息了一夜就可以出院嗎?同文怎麼肯簽字?“方同文現在可在醫院?”

  “可能不在,昨夜他是夜班!”護士搖頭。

  謝過那和氣的護士,李穎匆匆找到一個公用電話,她想從同文那兒知道一些芝兒的消息。

  接電話的是翠玲,她把聲音壓得很低。

  “李穎?什麼事?同文剛上床,他昨夜是大夜班!”她輕聲細氣地。“你不寫稿嗎?”

  “我在醫院,她們說芝兒出院了!”李穎說。

  “是,同文說她堅持要走,你知道她的脾氣啦,”翠玲說:“反正傷口也不太深,同文只好簽字放人!”

  “我本來想看看她,跟她談談的!”李穎說。

  “談什麼?有什麼好談的?”翠玲的聲音提高了一些。“你怎麼突然婆婆媽媽起來?還婦人之仁呢!”

  “你不瞭解,芝兒的內心也許真的痛苦!”李穎說。

  “那又怎麼樣?總不能把韋思烈還給她,”翠玲笑起來。“韋思烈是人,不是東西,不是物品!”

  “我——不是這意思,”李穎歎一口氣。“或者我異想天開。我總覺得我們三個之間可以尋求一種諒解!”

  ”哎,哎,我說李穎,你省省心吧!”翠玲小聲嚷。“葉芝兒那個人——算了,我不勸你,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你難道不明白她昨夜想自殺是故意做給你們看的?”

  思烈也這麼講,芝兒故意做給他們看的,但是——她始終認為芝兒內心痛苦,芝兒矛盾,芝兒絕非故意,傷害自己難道不痛?

  “我回家去好好想想,我們以後再談,別吵醒了同文!”李穎放下話筒。

  她不明白自己,她應該敵視芝兒的,但是她不但不恨,而且越來越同情,這是翠玲說的婦人之仁嗎?

  她走出醫院,坐計程車回家,一路上都在想,她對芝兒可是婦人之仁?可是婦人之仁?她一直覺得,愛情該是甜美、溫馨的,不該殘忍,誰說在愛情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呢?愛情不該殘忍!

  回到陽明山,打開花園鐵門,母親已經從玄關處沖了出來。母親是斯文篤定的,她那麼緊張、匆忙,難道又發生了什麼事?

  “穎穎,你去了哪裡?”母親朝屋子裡望望。“真急死我,葉芝兒來了!”

  “芝兒?”李穎深感意外,難道芝兒出院是為了找她?難道她和芝兒有相同的心意想談一談?想尋求諒解?

  “穎穎,”母親擔心地。“葉芝兒的樣子很可怕,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手腕上還綁著紗布,我看——”

  “放心,媽媽,不會有事的!”李穎微笑著安慰母親,她不想說出芝兒昨夜的事,以免更嚇著母親。“我知道芝兒要來,我們約好的!”

  “哦——你們約好的!”母親果然信了。

  匆匆走上玄關,背後的母親已從走廊的一端離開。李穎吸一口氣,才慢慢走進客廳。

  芝兒木然坐在那兒,蒼白著一張臉,嘴唇也發青、發紫,眼睛卻是浮腫的。

  “芝兒——”李穎心中惻然,又有說不出的歉疚。“我到醫院去看你,誰知你卻來我家了!”

  芝兒漠然看她一眼,沒有生氣,沒有光芒,也沒有生命的一眼。

  “我來比較好!”她冷淡地。

  “是——”李穎不知道該說什麼,也摸不清芝兒的來意。但——無論如何,芝兒是個犧牲品,芝兒無辜,愛情害了她。

  “我並不知道為什麼要來,”芝兒這一刻是絕對冷靜的,她的聲音無愛也無恨。“我只是想,我該來,該見一見你,該和你談一談!”

  “是,我也這麼想!”李穎吸一口氣。芝兒該是失敗者。是昨夜自殺的弱者,然而芝兒有一種氣勢,壓得她似乎連呼吸也困難。

  “昨夜我出了醜!”芝兒冷冷地自嘲。“葉芝兒居然會割腕自殺?誰會相信呢?當然是葉芝兒故作姿態,有意為難人啦!葉芝兒殺人也不會自殺!”

  “芝兒——”李穎的聲言哽住了。“你絕對不是故意的,我剛才還對翠玲說,我相信你心中難受,這樣的事——芝兒,我好抱歉!”

  “你有什麼好抱歉的?”芝兒看她一眼,還是冷冷淡淡,一點生氣也沒有。“我所做的一切決不因為你,我不喜歡你是事實,雖然你還刺激不了我!”

  李穎呆怔一下,突然醒悟到芝兒和她有相同的驕傲,驕傲的女孩子寧願死也不願承認失敗。

  “你知道我不喜歡你什麼?李穎,”芝兒飄忽地笑起來。“你把愛恨都藏在心裡,情願自己痛苦,這算什麼呢?一把兩面都鋒利的刀,傷人又傷己?我討厭你的故作矜持和驕傲,我討厭你的自以為超然,你也只不過是一個普通女孩子,為什麼要做得與眾不同?”

  李穎的背脊發涼,臉龐慢慢變白,芝兒每一句話都好像打在她心上。她是芝兒說的那樣的女孩嗎?她是嗎?那她豈不是很虛偽?很做作?很令人受不了?她是那樣的人嗎?她開始流冷汗。

  “當然,你有你的優點、長處、才華,大多數的人都能接受你、喜歡你,包括思烈,但不是我!”芝兒再說。臉上開始有一絲怪異的紅。”我從來不喜歡你,你該知道不因為思烈,沒有思烈之前我一樣不喜歡你,我無法接受你的作風,和你在一起,我覺得辛苦,覺得累,李穎,知道嗎?你使我疲倦!”

  “我該怎麼說呢?抱歉?”李穎搖搖頭。她使芝兒疲倦?這話怎麼說?

  “不必,你的抱歉不能使我更快樂,說了豈非多餘?”芝兒漠然地笑。

  “芝兒,我在想——”李穎的話頓住了,她突然發覺,說這樣的話適合嗎?

  “想什麼?事到如今,也不必吞吞吐吐了!”芝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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