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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如果你改變心意,你更會一輩子不安心!”他凝望她,他說這話是認真的。

  “我沒說——改變,”她吸一口氣。“但是——今天看見芝兒,我不能再像以前那般理直氣壯,我內疚!”

  “你完全沒有錯!”他跳起來,一直走到她面前。“就算錯也是我錯,你不能這麼想!”

  “思烈——”她覺得喉嚨好幹,好澀。“你是真看不出、感覺不出芝兒仍然愛你?”

  “不要這樣說——”他一把抓住她手臂,又頹然放下,他也矛盾,也痛苦,為這件事。“李穎,我是自作孽,自討苦吃,翠玲說得對!”

  “我發覺芝兒改變了很多!”李穎說。

  “她改變——也不能動搖我的決心!”他雕刻般的臉,堅決得有如大理石。“我受夠了!”

  “我不想討論和追問你們以前的事,我只是覺得——我們的決定並非百分之一百對!”她溫柔地說。

  “我們一直這麼想,只有困死自己而已!”他用力拍一下書桌。“人活在世界上總會做錯事,不討論對錯,我們自己承擔後果就是了!”

  “那麼,我們離開臺灣之後,真能完全忘記以前的一切?”她悄聲問。

  “總要試試,和芝兒拖下去——我這一輩子就完了,”他激動地。”你不是答應過我嗎?”

  “思烈,不要激動!”她握往他的手,帶他坐回那張躺椅。“你要記住,我是一輩子一心一意走一條路的人,無論任何因素都不能令我改變!”

  “我們還是決定走,是嗎?”他眼中閃出光芒。

  “那只是形式上,那並不重要!”她輕歎一聲。

  有一陣短暫的沉默,他們都沒有出聲。

  “最近——她真是改變態度,我懷疑她——並不存什麼好心!”思烈突然說。

  “芝兒不是那樣的人!”她不信。

  “無論她是怎樣,我和她是決不可能的了。我已經清楚的告訴她!”他說。

  “她說想回美國!”她說。

  “別上她的當!”思烈咬著唇,他自然不能說芝兒要他一起回去。“她對你沒安好心!”

  “那又能怎麼樣?我只不過一個人,一條命!”她笑了。有時候思烈是很天真的!

  “你有我!”他正色說:“不論你要不要,接不接受,這是不能改變的事實!”

  她看他,在不很明亮的檯燈光線下,他臉上那淺淺的滄桑和成熟更具光芒,讓人目眩神移,他還那樣深情專一,她怎能——怎能斷然掉頭?

  “我要,思烈,我要!”她柔聲說:“我今天一直在矛盾,可是除了你之外,世界上沒有其他我想要的東西,如果放棄你,我就一無所有了!”

  “告訴我,下幹看見芝兒,你可是忌妒?”他凝視她。

  “主要是內疚,不安,”她搖搖頭。在他深深注視下,她根本深陷得無法自拔。“當然——我會忌妒的!”

  “總算承認了,”他抓往她的手在唇邊一吻。“你那麼一走了之,我真是六神無主!”

  “你看看,”她伸出右手,手腕上一道深深的紅痕。“這是你抓住我的手留下的,再用力一點,手就快斷了!”

  “我緊張!”他歉然地用手輕擦。“抓不往你,我不是萬劫不復了?”

  “哪能這麼嚴重,”她搖搖頭。“愛情不是男人的全部,你還有事業!”

  “我還有事業,可是我永遠不會完整!”他說。

  “那又怎麼樣?你還是能生活下去,你的日子還是那麼過,你仍然要吃三餐,仍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什麼不同呢?”她斜斜地盯著他。

  “那豈不是行屍走肉?豈不是機器人?”他笑著搖頭。“我情願化為塵土!”

  “嗯——思烈,我真想倒下來睡一覺,幾個月後醒來,所有的事已解決了,不矛盾、不內疚,也沒有良心不安,現在這種日子——真難受!”

  “有一點信心,好不好?”他拍她。“不要對方還沒有動手,我們就先被自己打垮了!”

  “沒有對手,不要把芝兒當成對手,”她搖頭。“當初你和她結婚的時候,是不是把我當成對手?”

  ”不——說良心話,那個時候我好恨你,恨你的冰冷,恨你的驕傲,恨你的目中無人!”他笑。

  “後來呢?”她也笑。似乎——下午的一切都煙消雲散了。

  “後來恨自己,恨自己有眼無珠!”他開玩笑。

  “這樣的話不像你說的!”她輕咬著唇。

  “我該說怎樣的話?”他反問。

  “沉默!”她笑。“你沉默的時候更有氣勢、氣度,你不需要說話,不需要笑!”

  “我總要表達我的意思,不說話怎麼行?”他問。

  “你的眼睛!”她認真地。“我不喜歡多話的男人,我喜歡眼睛有征服力量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有這種征服力量!”他搖頭。

  “不只征服力量,還很——驚心動魄!”她又笑了。

  “這是你小說中的字眼!”他說。

  “我的小說就是我,我投入了我的感情、個性、思想、行為,”她用誇張的語氣說:“我寫小說,等於慢慢在解剖自己,終有一天會屍骨全無!”

  “用了可怕的形容詞,屍骨全無!”他搖頭。“看你小說的人豈不心驚肉跳!”

  “你會嗎?”她反問。

  “你將怎麼安排我?在結束的時候!”他問。

  “我覺得現在寫得太痛苦,一個我無法安排結局的故事。”她搖搖頭,”所以我想在這個時候把自己抽出采,冷眼旁觀的去處理情節!”

  “那怎麼行?這原本是真實的故事!”他反對。

  “從現在開始虛構後半部,”她考慮著。“我不想把它寫得和真實生活一模一樣,我不想再引起更多好奇、更多的議論紛紛!”

  “你想過怎麼安排虛構的故事嗎?”他問。

  “想過!”她立刻說。“我有幾種不同的安排。”

  “我們可以討論一下嗎?”他問。

  “不能,寫文章時我絕對主觀,我不希望任何人影響我!”她肯定地。

  “可是我不希望你安排不圓滿的結局!”他說。

  “你不明白,缺陷美的結局反而更能令人回味!”她說:“圓滿結束,也不過換來讀者一聲『啊!團圓了』我不喜歡!”

  “很殘忍!”他不同意。“為了達到令人回味、迴腸盪氣的目的,不惜犧牲你筆下的男女主角?”

  “不是刻意如此安排,我希望——更合乎人性,更理智的安排一切,”她笑著。“才子佳人式的現在沒有人要看了!”

  “才子佳人,你和我嗎?”他開玩笑。

  “韋思烈,油腔滑調已使你失去風格、氣質,”她小聲叫。“我快受不了你!”

  “你臉上的冰霜不是也溶化了?”他說。

  “沒有人能永遠冰封自己!”她說:“當合適的陽光射過來時,它自然就溶化了!”

  “合適的陽光!”他重複著這句話。

  “回去吧!現在外面只有合適的月光!”她笑。

  “再陪我一會兒,”他不動。“明天第三節才有課!”

  “貪心!”她輕拍他的手臂,整個人倚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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