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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然後,芝兒和思烈都看見了李穎,兩個人都變了臉,芝兒是意外兼有些幸滅樂禍,思烈也意外,神情卻是複雜又不安。

  「李穎,怎麼不進來啊!」芝幾把手上的東西扔進一個大竹簍,又用手背抹一抹額頭的汗,今天她臉上也只有淡淡的、含蓄的化妝。「我們正在大掃除,我不幫忙啊,思烈就弄得一塌糊塗,幾個月前的報紙都在!」

  她非常強調「我們」兩個字,是個驕傲的主婦口吻。

  「李穎——」思烈目不轉睛地凝視她。「進來,我預備遲些去你家!」

  他很尷尬,這種情形下又能解釋什麼呢?他真怕李穎誤會,他真怕——李穎神色自然,淡淡地笑一笑,慢慢地走進來。

  「我是送稿,順便來看看!」李穎說。從她平靜的聲音裡,根本聽不出喜怒哀樂。

  思烈也扔開雜物,不理會手上的灰塵,也不管衣服上的肮髒,他大步過來,緊握住李穎的手。

  「你該打電話讓我去接你!」他沉聲說。

  她淡漠地看他一眼,搖搖頭。

  「不想打擾你的工作!」她笑。

  「怎麼說打擾呢?」芝兒又搬一堆東西出來,她忙得非常起勁。此刻她看來和前些日子刻意塑造成的性感偶像不同,至少她是平易和可親多了。「思烈根本沒有事,吃完午飯我們就忙到現在了!」

  思烈皺皺眉,想說什麼卻忍住了。

  「你——等我換件衣服!」半晌,他放開李穎轉身走進臥室。

  李穎慢慢在沙發一角坐下,目前的情形她不願也幫不上忙,小夫婦倆同心合力地打掃屋子,那是一幅很美、很和諧的圖畫,不該有第三者加進去。

  她——可是第三者?

  她默默地看著芝兒把一竹簍的雜物拎出屋子,渾身是灰、渾身是汗地又走回來。芝兒顯得很快樂、很滿足,一種出汗出力,有愛有恨的真實生活光輝在全身閃耀,那種光輝十分感人,也令李穎非常內疚、慚愧,說不出的不安。芝兒和思烈可是因為她而弄成目前這樣的?真是這樣?

  「李穎,我打算退出影圈了,」芝兒忽然說:「我算定自己紅不起來,我不是真正適合吃這行飯的人!」

  李穎不出聲,芝兒的退出影圈和今天來打掃有關嗎?

  「我預備回美國,再念一點書或做事,」芝兒說:「我總也算是正正式式的大學畢業啊!」

  「為什麼突然有這決定?」李穎問。

  「厭了!倦了!」芝兒用衣袖抹汗。「我有時常常自問:我到底在做什麼?值不值得?」

  「能看開、看透一些事是幸福,」李穎搖搖頭,她忽然覺得芝兒和她之間的敵意淡了。「至於值不值得——我覺得只要自認做得對,得失並不重要!」

  「對極了!」芝兒開心地笑。「我希望從頭來過,我會有機會的,我知道!」

  「我願意祝福你!」李穎站起來。「替我告訴思烈,我還有一點事,我先走了!」

  「李穎,你——」芝兒錯愕地叫。

  李穎已大步走了出去,正好電梯停在這一層,她立刻就落到樓下。

  就在這麼刹那間,她心中有做錯事的強烈感覺。思烈和芝兒之間的恩怨、愛恨,她只知道片面,是思烈告訴她的,再加上芝兒回國後的表現,她就絕對相信了他口中他們之間的一切。然而——真是這樣的嗎?她知道思烈絕不會騙她,可是芝兒的感受呢?芝兒也會有理由的,是不是?看他們夫婦今天這樣融洽地相處,再複合——也不是全無希望,她實在不該——不該全無考慮,無條件地投向思烈。愛情是一回事,道義是一回事,換一個觀點,換一個角度來看。她會不會是介入別人婚姻中的反派人物。

  她向大廈外面奔出去,手心全是冷汗,她怎麼從來沒想到這一點?她是太主觀了,寫文章的人太主觀了。她愛思烈,所以理所當然的認為所有的錯全在芝兒,她該想到,思烈也可能傷害芝兒的,是不是?是不是?

  她不該再橫梗在他們夫婦之間,真的,母親說的對,他若不和芝兒解決,她不能永遠和他拖下去,她不能背著一個破壞別人家庭之名——天!報上那些暗示、那些影射,是否旁觀者的不平之鳴?她是被自己的主觀蒙蔽了嗎?愛情真使人不顧一切了嗎?

  她聽見背後有人追來的聲音,她不回頭,她不想回頭,她不要回頭。一定是上天故意安排她看見剛才的一幕,讓她看見芝兒善良、真實的一面,讓她看見自己驚人的主觀和想當然。芝兒沒有對不起她,她沒有資格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芝兒的痛苦上,她能感覺到,真的能感覺到,芝兒也愛思烈!

  「李穎,你——怎麼了?」思烈追上她,緊緊地一把抓往她的手臂,她痛得心都麻痹了。

  「我——還有一點事,」李穎努力使自己平靜,然而那蒼白失神的臉色瞞不了人。「我約了人!」

  「李穎——」他的聲音低沉、痛楚,像受了傷的野獸。「不要這樣對我!」

  「不——真的,晚上你來我家,我們再談!」她避開他的視線,不敢看他。

  「現在讓你走,晚上我還能再見你?」他說。他那漂亮得令人窒息的臉上也是一片灰敗,緊握著她手臂的手,卻是絲毫不放鬆。「你誤會了,李穎!」

  「不,是你誤會,」她急切想脫身。「我絕不在意芝兒在你家,更不在意她幫你做事,真的,我不是那麼小心眼兒的女孩,你該知道!」

  「那是——為什麼?」思烈問。他固執、頑強得像一座永不移動的大山。

  「晚上我告訴你!」她勉強擠出一絲微笑。「你不是說遲些會到我家嗎?」

  「現在說,我不能等到晚上!」他那焦急、痛楚是真切的,他的愛也是不可置疑,然而——他們有什麼資格傷人?芝兒的反常,當明星、搞緋聞,豈不正因為受傷嗎?「沒有理由我不放你!」

  「你——遲早都要放開我的!」她輕輕歎息。

  他一怔,下意識地鬆開了手。他遲早都要放開她的,這是什麼意思?

  「如果你不是這麼善良,你就不是韋思烈了!」她無奈地搖頭,把視線投到他臉上。

  他眼光複雜,他神情複雜,他的感情也複雜。李穎看穿了他的矛盾,看穿了他的猶豫,看穿了他的不忍,看穿了他的掙扎、爭戰,是嗎?他不愛芝兒,他卻知道芝兒愛他,芝兒所做的一切報復行為,就是因為他不愛她,他原可不顧一切的和芝兒離婚,他根本不必怕她,什麼身敗名裂呢?在外國,婚姻的離離合合還不猶如吃白菜?誰說教授就不能離婚?什麼的代了呢?他所以不能斷然下決心,是不忍再狠狠地踩芝兒一腳,他知道她會承受不起,芝兒內心絕不如外表那麼潑辣,那麼堅強。

  「我寧願你——這麼善良,真的,」她輕輕地說,眼圈兒紅了。「善良的人感情更真摯,能有你這樣的朋友——也值得驕傲!」

  「李穎——」他低喚。那聲音來自靈魂深處。

  「我等你,晚上,」她輕輕拍拍他的手。「你一定能見到我,不過——我們都需要再想一想。需要一點時間!」

  「我原想暑假一走了之的——」他搖搖頭。「芝兒卻似乎改變了,我——」

  「離暑假還有五個月,我們還有許多時間,是嗎?」她無奈地笑。「對她——我希望公平一點!」

  「我也這麼希望,只是——對她公平,就對自己、對你不公平了!」他黯然說。

  哪有十全十美的人生呢?

  晚上,思烈來時已將近十點,李穎的父母已回房休息,他是故意這麼遲才來的吧?

  經過了幾小時的思索、考慮,他臉上的矛盾、頹喪、不安、恐懼都消失了,他看來是平靜的,平靜得如一池波紋不生的水。

  他也穿了牛仔褲,和李穎類似的白色長袖厚T恤,胸前也有深藍色的字。他比平日沉默,十分沉默!

  為了不打擾父母,李穎帶他到書房,那是李穎不輕易讓人進入的地方。

  思烈也是第一次進來,他坐在李穎平日假寐的躺椅上。張望一下,他說:

  「不是我想像中的書房!」

  「很亂,」李穎淡淡地。「我喜歡在淩亂中找尋靈感,書房太整齊、乾淨,我的腦子會變成一片空白!」

  他望著她。就那麼深深地望著她,似乎——以後他再見不到她了!

  她的心一顫,再也強硬不起來,面對著的是她惟一付出感情的人,她為他眼中那掩不往的挫折所感,她的聲音慢慢溫柔了。

  「下午回來——我睡了一陣!」她說。遠遠地坐在寫字臺的後面。那張橫在他們面前的書桌,就像永難跨過的鴻溝。

  然而——他們不是曾經心靈相通、靈魂相接嗎?是的,他們現在仍是如此,那鴻溝——不是人為,是他們的良心,是他們的善良!

  是不是這個社會憑良心的善良人總是吃虧呢?

  「我——沒有回家!」他搖搖頭。是的,下幹他追出來,依稀記得他是穿這身衣服。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表示沒有再見芝兒,是嗎?

  「那麼長的時間你去了哪裡?」她問。

  」你不會想到!」他淡淡一笑。「我在你家後山的山腳下,我一直坐在那兒!」

  「思烈——」她的心都揉痛了。「你不必這樣,我會更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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