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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也——算不了什麼,”她搖搖頭。“整個晚上她都針對著我,偏偏我又小氣!”

  “芝兒的手段——大多數人都受不了!”他搖頭。“讓我替她道歉!”

  “不必替她,因為她心中絕無歉意!”她無可奈何地笑。“她回來。我有個感覺,或者——我該離開!”

  “李穎——”他意外地。離開?

  “就算我全不在意。可是她認定了我,”她搖搖頭。“總不能讓別人看笑話!”

  “這麻煩是我帶給你的,我——能幫點忙,以示歉意嗎?”他真誠地問。深沉的眸中翻滾著的是他再也控制不了的情。

  “能!”她輕輕歎口氣。“你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李穎再恢復梯田阡陌中的散步,一連三天,她在秋風中再也沒有見到思烈。他做到了她的要求,他永遠不再出現在她面前!

  她心中無可奈何,永不停止地流血,疼痛著,她是沒有辦法,能不這麼做嗎?芝兒的咄咄逼人,母親的憂愁眼光——是的,做人不要太鏡花水月,虛無縹緲,她是寫小說的,她不是小說中的人物。做一艘驚濤駭浪中的船是辛苦的,是很累的,她累了,早已累了,累得——不想再搏鬥,只想妥協,或者——找一個黃金海岸吧!

  三天來她卻無法再寫稿,一個字也寫不出,原來——寫稿的原動力不在她自己身上。這個故事是為他——思烈而寫的,現在他們不再見面,沒有聯繫。故事怎麼發展下去呢?它是個永無結果的小說,會嗎?

  只有八萬字,怎麼向報社交待?一個不能完成的故事,李穎寫作的生命就此結束,是嗎?她能替任何故事安排情節,安排結局,這一本不能,絕對不能,一開始她就說過,這結局——該由另一人來安排。然而這另一人——她甩甩頭,不能再想下去,她不想在一夜之間變成滿頭白髮,這是什麼年代了呢?竟真還有為情而苦的人?她的灑脫只是表面,對吧?她是那樣的死心眼兒,這樣的人怕一輩子也沒有幸福吧?

  芝兒的那部電影就要上演了,宣傳做得如火如荼,不知是真是假,報上的花邊新聞說,芝兒和臺北最出名的花花公子出雙入對,打得火熱。這樣的消息在外人、在影迷看起來覺得很熱鬧、很刺激,但是思烈他——有什麼感覺?無論如何他們還沒有正式離婚,他還是她丈夫!

  沒有走到山下她就折回來了,完全沒有那份散步的心情。像天色一樣,日子是灰黯的,也像她的心,與其這樣不死不活,毫無生氣地,那就上臺北吧!

  回到家裡,看見等在客廳的母親。

  “穎穎——”母親欲言又止,母親是最瞭解她的人。“寫不出文章,沒有情緒,你就到臺北去走走吧!”

  “不想去!”她搖搖頭。“我想睡覺!”

  “穎穎,”母親叫住她。“是不是因為那個韋思烈?”

  “不是!我煩自己寫不出滿意的文章!”她否認。

  “別瞞我,那天晚上你回來以後,就完全不對了。”母親搖頭。“我看見是他送你回來的!”

  “你太敏感,我說過韋思烈是葉芝兒的丈夫,”李穎好煩,怎麼應付母親呢?”媽,讓我睡一陣,下午我約潘少良出去看電影!”

  “潘少良今天不值班?”母親臉上有了笑容。

  “他說今天早班,三點鐘就下班!”李穎搖搖頭。“我現在可以睡覺了嗎?”

  “去,去,如果潘少良打電話來,我替你約!”母親說。

  李穎如釋重負地走回臥室,也不換衣服的和衣倒在床上。睡覺——她又怎能合眼呢?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是思烈的影子,揮之不去,她——根本已無法、無力再自拔了,她現在的掙扎只是白費力氣,只是徒增痛苦。韋思烈——是她生命中註定的!

  她怔怔地躺在床上,聽著自己不穩定的呼吸,不平靜的心跳,她的心疼痛得那般厲害,居然還能跳?她不如讓心靈滴幹了血,死了倒也乾淨俐落。她情願現在死,因為現在她心中充滿了愛,充滿了思念,死了——一定也美麗,也淒豔,總比乾癟癟無愛無恨、無風無雨也無晴來得好!

  思烈現在在做什麼?教書?上課?他不會後悔答應她不再見面的要求吧?他會不會像她一樣心痛?一樣掙扎?一樣了無生趣?他是男人,他不會這樣,一定不會,他一定——不怎麼在乎!

  想到這幾個字“不怎麼在乎”,像一根尖針直刺心口,他——是不怎麼在乎她的,是吧?當年是,如會也是,要不然他怎麼連考慮也不要地就答應了她不再見面的要求?傻的是她,癡的是她,活該受苦的也是她!

  她這麼一躺就躺到中午,母親進來叫她吃飯時她假裝睡得很熟,母親張望了一陣,歎口氣,悄悄地退出去。母親會不會把她的情形告訴父親?但願不會,父親那樣的老道學,老古板,不把她罵死才怪!

  迷迷糊糊地居然弄假成真,她睡著了。她睡得並不安穩,一連串的亂夢纏擾著她,她見思烈,一次又一次的她為他哭,為他笑,為他快樂,為他失意——然後她醒了,一脖子的汗,一枕頭的淚,她——怎麼辦呢?

  看看表,快五點了,她睡了多久?表壞了嗎?抹一抹臉上未幹的淚痕,走出臥室。

  母親仍然坐在客廳。

  “潘少良有電話來嗎?”她問。和少良出去散散心是對的,少良是最合適的黃金海岸。

  “他今晚沒空,有個病人要開刀,”母親搖搖頭。“他明天一早來!”

  李穎搖頭苦笑,有的時候想閉著眼睛,咬一咬牙嫁了人算了,看來——還並不容易。別的人還未必看得上她,她沒有自北流行的人工美,她的鼻子、眼睛、嘴巴全是自然的,沒一磅磅的石蠟。她也鼓不起勇氣去做一對酒窩,加大胸脯,填高臀部,她有的只是一腔執著,一身傲骨,這不值錢,在今天的臺北不值錢!

  “沒關係,我——去翠玲那兒,”她做出很愉快的樣子。“天氣涼了,翠玲的兒子也該鑽出來了吧?”

  “吃完晚飯去?”母親問。

  “現在去!”李穎怕母親再囉嗦,轉身回房。“我換衣服,你別擔心翠玲會餓著我!”

  她穿了一件真絲襯衫,是今年最流行的畢根第酒紅色,又穿一條同色的薄呢裙子,再拿一件黑絲絨外套,大步地走出來。

  “我走了,媽。”她說。

  “早點回來!”母親追在背後說。

  “媽,我才十五歲嗎?”她笑了。

  她反正有太多的時間,她就搭公路局的汽車到臺北,黃昏的臺北尤其是火車站一帶,簡直是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找到一輛計程車,她坐上去——到哪兒去呢?當然不去翠玲那兒。她不能這副德性的去見翠玲,包管被她罵上三天三夜。計程車司機在問,去哪裡?哪裡——啊!“信陵”吧!到那兒去擺個攤子,別管是人約她或她約人?

  “信陵”還是老樣子,她隨便找了張桌子坐下,沒有食欲,叫了一杯咖啡——來“信陵”只喝咖啡?難怪侍者的臉色不怎麼好看。

  她也不在乎——在現在,她還有什麼可在乎的呢?把心一橫,找個順眼的男人上床,反正還不是那麼回事,難道還能像林黛玉吐血而死,她才不會那麼沒出息!

  咖啡來了,她唱了一口,真的,又不夠香濃——算了,講究那麼多做什麼?坐在對面那個男人色迷迷的眼光,分明當她是九流明星!

  坐了一陣,不,她也不知道是一陣或是很久,反正咖啡也冰冷了,音樂也停了,對面那個色迷迷的男人也不見——釣到一個隆胸盛臀的妞兒嗎?她看一看表,上帝,十一點?她的表今天發了瘋?失了常?怎麼會十一點呢?她在這兒坐了五個鐘頭?

  胡亂地抓了五張一百元的鈔票,她必須多給一些作霸佔人家座位的補償。然後拿起皮包就往外沖,才沖第一步,腳跟就被粘在地上,坐在酒吧上,目不轉睛望住她的可是——思烈?他——他們終於又見面了!

  她的心又亂又緊張,又莫名其妙的喜悅,莫名其妙的溫暖,不痛也不再流血,她竟又見到他

  她咬著唇,不受控制的淚就像氾濫的河水,破堤而出,此時此地——她怎能流淚?又怎能被他看到?他——來了多久?凝望了她多久?上帝,她怎麼全無所覺?垂下頭,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她沖出門,沖上樓梯。披在肩上的黑絲絨外套掉在樓梯口,她也不理不管,任由它去吧,只不過一件外套,她不能讓他看見淚水,不能——

  沖上街道,四周已是一片寂靜,夜深了,已有初冬的氣息,單薄的衣衫使她感覺到冷。她下意識地用雙手環抱住雙臂,一件外套輕輕落在肩頭,淚眼中,她仍看見是她掉在樓梯上的黑絲絨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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