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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四年前,在美國,在內布拉斯加的PERU,在那農莊中,那夜、那雨後帶濕意的空氣、那個木制長廊、那個永遠在搖晃的秋千架上,不是遇到同樣的盈盈黑眸、同樣蕩漾的深情、同樣熾熱燃燒著的火焰,那火焰激起了他的感情浪花,融化了他的冷漠、理智,他毫不保留的獻上了生命的全部,就在那夜、那雨後、那帶濕意的空氣裡、那長廊、那秋千架上,他吻了那個女孩,那個使他失去自我的女孩,那是曼佳——

  曼佳——他曾以為會對他生命有著重大意義的女孩,他們相處了短短的一個月,他們相愛了短短的一個月,愛得那麼深、那麼烈、那麼癡、那麼毫不保留,直到有一夜——

  士楓本來已變得柔和、變得使人心軟的神色一下子斂盡了,他又變得冰冷而憤怒,他又變得激動而不齒,他的神色改變得那麼大、那麼快,就在那短短的一秒鐘之間,他——怎麼了?

  一直注視著的林蘋吃了一驚,她以為士楓已領略到她的暗示,她含蓄的深情,她心中燃燒的火焰,他抬起頭來的一剎那的確如此,但——那麼快的改變了,變得令人不能置信,為什麼?

  這個斯文、雅致的女孩低下了頭,她委屈的淚水悄悄的在眼眶中轉了幾次又收回去,士楓是——拒絕了她?士楓是——看不起她,一個偷偷愛著他的女孩子?

  士楓突然站起來,離開了他的高腳凳,他不願再想下去,他不能再想下去,想到那醜惡的一夜,至今他的心仍有撕裂的痛楚,那是永恆的傷痕,那是無可彌補的疤,那是永不能熄滅的憤怒火焰。

  那一夜,那令星月蒙塵,那令他的世界毀滅的一夜,他不曾預先通知去到曼佳住的臥室,他想令她有意外的驚喜。農莊很大,有十五個臥室,同樣在那兒作客的臥室離得很遠,他走在厚厚的地毯上,幻想著曼佳驟見他的喜悅——每次小小的相聚都是喜悅。他站在曼佳不曾合上的門外,不曾關門?正在猶豫間,他看到一幕令他血液凝固的鏡頭,那——那——他的世界就那麼毀於一剎那,滿腔憤怒、受愚、受騙的感覺,使一向自高、自傲的他毅然沉默轉身,就此離開了農莊,離開了她——

  士楓“砰”地一拳打在木柱上,幾盆珍貴的蘭花搖晃起來,他咬著牙,額上佈滿青筋,他——怎麼了?蘭花是他所珍視的,他為什麼?誰惹了他?

  林蘋吃驚的跳起來,她怎能知道士楓所思、所想、所回憶、所痛苦的?她以為是自己激怒了他、打擾了他,委屈變成歉然,她責備著自己,久久不能成言。

  “對不起,士楓。”她終於鼓起勇氣,細聲而輕柔的說:“我不該打擾你。”

  士楓為她突來的聲音一震,他轉臉向她,似乎清醒了。額上的青筋消失,臉上的憤怒退去,他又慢慢走回他的高腳凳。

  這兒不是內布拉斯加,不是PERU的農莊,不是那夜,也不是那女孩。眼前是受驚的清純女孩子,是委屈的林蘋,是和他共同工作的夥伴,不是曼佳——

  “抱歉。”士楓用手指撫弄眉梢心,似乎很疲倦。“我使你受驚了,我——不是有意的。”

  “不,不,是我不好——”林蘋不停的搖頭。

  “林蘋,”他用手按住她的肩,斯文而誠懇。“剛才——我想到一些事,一些以前的事,我有些失態,希望——你能原諒我。”

  林蘋呆一下,不是因她的打擾而發怒?他只是想起以往的事?是嗎?下意識的,她想起王曼佳,為什麼想起她呢?那是很微妙的,說不出什麼原因。士楓以往的事會和曼佳——他的嫂嫂有關?

  “我以為——我打擾了你。”她平靜下來。

  她還是忍不住陣陣失望,士楓不曾領略到她的暗示、她的深情、她心中的火焰。

  “怎麼會呢?”士楓笑得勉強。似乎,使他疲乏的不是工作,而是往事。“你是最好的夥伴。”

  “剛才——你的樣子好像很生氣。”林蘋遲疑一下,終於說了。她強烈的想瞭解士楓的一切,包括以往。“你想起令你憤怒的往事?”

  “我想到一件醜惡的欺騙。”他不置可否。

  “感——情上的?”她小心試探著。她是用全身的力量支持著自己,她知道,在愛情道路上,有時候該放棄一些矜持的。

  “一個無恥的女孩子。”他皺起眉頭。

  她“哦”了一聲。她從來沒看過淡漠的士楓有這麼強烈的言語反應,或者——他冷漠的外表遮掩了熾熱的內心?

  “我——不該問的。”她不敢正視他。

  “也——無妨。”他扔開手上的筆,“在某一個神態上,你——有些像她。”

  “我?”林蘋意外的。

  “不是模樣,而是某一個神態。”他強調。

  某一個神態?是她暗示感情時的?看來那女孩子使他受了嚴重的傷害,他耿耿於懷呢!

  她不知道該怎麼問下去,心中又有一些微小的新希望,某一個神態像她?

  “哎——我們去散散步。”他突然提議,“我喜歡雨後清新的空氣。”

  她點點頭,柔順溫和的隨他走出溫室。她是願意這麼永遠的跟隨著他,只要他不拒絕,只要他說一句話。愛,是矛盾而無可奈何的。

  他們並肩走在沒有泥濘的水泥地上,士楓望著地,專踏一個個的小水潭,像在發洩。

  “世界上不可能有圓滿的事。”他說。

  “所以你踏碎它?”林蘋很敏感。

  曼佳也敏感,士楓想。

  “我無意破壞,只是感歎。”他說。

  “一次的不圓滿不能使你否定一切。”她含有深意的,“而且不是每個人都相同的。”

  他看她一眼,清新如雨後的空氣,令人欣喜。

  “也許是。”他不置可否,“只是——第一次就遭遇不圓滿,我無意再尋。”

  “你是封死自己的路。”她甚不以為然。

  “感情的道路對我來說,是一條直路,只有一個目標的直路,一旦走上去,永無回頭的機會。”他說得很玄。

  “你是指——你仍然愛她?”她也看他。

  “我想——或者是恨。”他搖搖頭。

  “愛恨本是同體,沒有愛,那來的恨?”她反問。出色、聰明如他,怎麼也跳不出這狹小的圈圈?

  “我承認愛過,但現在是恨。”他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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