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沁 > 歸程已渺 >


  也許剛夢完,夢境中的一切竟十分清晰。她知道自己真的是妒忌,還憤怒,她憤怒他不送她,卻跟另一女孩子走了。這感覺——是現在的?或以前的?她分不清,完全分不清。

  總之,她完全被擾亂了,他的出現打破了她這些年來的平靜。

  難道這一切是命中註定?

  她輕手輕腳的起床,摸出臥室,去隔壁房中春看小寶和小弟弟,表姐弟兩人各睡一張小床,都睡得又香又甜。她默默退出來,到廚房去為自己倒一杯鮮奶,慢慢的喝著。

  看來到美國來度假的決定是錯的,她有——有掉下一個陷阱的感覺。

  鮮奶喝完,人卻更清醒了。她知道,再回床上她也不可能再睡得著,她一直有這毛病,半夜一醒來就只能睜大雙眼直到天亮。她的精神緊張和神經衰弱,已到了嚴重的地步,再這麼下去——大概她只有放棄事業了。

  放棄事業她一點也不覺可惜,原本就沒打算爭取,可算得來的意外。她所擔心的是放棄工作後是否留下太多的寂寞,日子難捱。

  有輕微的腳步聲,她抬頭,看見堅白。

  “我吵醒你了!”她歉然的。

  “不,我醒來去洗手間,發現你不在,”堅白和煦的微笑。“肚子餓了?”

  “噩夢驚醒的,喝牛奶定驚。”她說。

  “你好久不作噩夢了,是不是?”他關心的坐下來。

  “是。可能因為換了個環境,”她說:“你知道我這個人十分敏感。”

  “這不是好現象,”他慎重地望著她。“考慮一下,把廣告公司讓給別人吧1”

  “我也正在想這件事,”她笑起來。“到底不是真正女強人性格,所以總缺乏一股衝勁。”

  “我不想左右你,更不想勉強你,這件事你自己考慮,自己決定,”堅白說:“無論如何,我會尊重你的決定,我要你快樂。”

  “謝謝你,堅。”她滿足的微笑。

  堅白是個非常好的丈夫,明理、成熟,而且懂得尊重對方。東方人流行的大男人主義完全不影響他,也許與他十幾歲就在美國念書有關,他尊重每一個人的“自我。”

  “怎麼說謝呢?”他溫柔的拍拍她的手。“除了快樂,我還希望見到你健康。”

  “我身體打不壞,只是瘦一點,”她看自己一眼。“我只是精神緊張而已!”

  “明知自己的症狀,還不快放棄令自己病的工作?”他似在責問,卻仍溫柔。

  “好!”她吸一口長氣。“這次回香港後,我立刻把公司放盤,從此之後,只做主婦。”

  “會不會覺得委屈?你是有才華的。”他說。

  “完全不會,”她想也不想地說:“為你,為小寶,你不認為很值得嗎?”

  “你能這麼想就太好了,”他好關心。“噩夢過去了吧?我們回臥室吧!”

  卓爾默默站起來,把牛奶杯洗乾淨,就熄了燈隨堅白回到房裡。

  “你睡吧!我想看點書。”她說。

  “睡不著?”他看她一眼。

  “四點多了,睡不著也不成問題,”她微笑。“昨天我們不是睡了二十四小時嗎?”

  堅白吻一側她的面頰,翻身睡去。

  堅白是正常、健康的,他的起居,生活都有一定的習慣,他從不失眠,早晨七點一定起床;這麼多年了,他身體裡的鬧鐘已固定。幾分鐘,他又睡得香甜了。

  卓爾卻清醒得很,精神十分旺留。享在手中的書也看不下去,她心中還是剛才那個夢,那令人不安的夢。

  她真是做夢也沒想到這輩子會再見到畢群,而且兩人之間還這麼友善。她記得初結婚兩三年時自回過自北,在臺北街頭遇見畢群和劉芸,他們面對面的走過,她看見了他們,也接觸到他們的眼神,但是他們揚長而過,仿佛完全不認識她這個人。她是預備打招呼的,劉芸曾是她的好朋友,而他——可以說是她的初戀吧?當時他們的態度狠狠傷了她;她以為他們不會再見,即使再見也視若陌路。怎知道——完全不是這回事。

  畢群不只來找她,還似乎——情深款款,她意外之餘,當然還懷疑真假。或者他說得對,當年的事她得負大部分責任,她做得太絕,太倔,也太過分——他再次來到她面前,雖然已沒有了劉芸,但他仍可能報復!

  是啊!他可能是報復!

  想到這裡,她出了一身冷汗,雖然內心有強烈的意念令她不相信他會報復,可是她也得防萬一。

  有一點是很可怕的,見了畢群兩次,她完全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麼,他變得比以前更深沉、世故了。以前她就是怕他的深沉,她不能要一個他看不透的男朋友或丈夫,還加上一些其他的事,她主動的離開他。到今天,她仍然不能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他那誠懇的笑容,他那驚心動魄深深的凝視,仿佛只是個面具。

  對面具,她能有什麼信心?

  放下小說,她乾脆熄了燈,閉上眼矚。她明知睡不著;但黑暗中的思索,更有安全感。

  畢群再來,必然有所圖,這一點她看得出來。但是他不是笨人,如果沒有把握,他會貿貿然來到她面前?然而,他憑什麼有把握呢?

  如果他有朋友知道她和堅白,他該知道他們感情很好,很融洽。她一直不相信愛情是婚姻的基礎,感情才是,她和堅白的感情好。畢群再來——他真以為她對他會餘情未了,舊情複熾?

  這是可笑的,荒謬的。這是什麼時代了呢?人人都變得現實,沒有愛情一樣生活。而且大家都三十多歲,大家都有了經歷,哪兒還來的愛情?

  卓爾深深吸一口氣,是——沒有愛情吧?她自己也不能百分之百的肯定,但想起以前,想起十六年前的她,她仍會——心顫,就是這兩個字吧?心顫。

  她想,不會是愛情。或者——是迷惑。真的,他再來,帶給她的是巨大的,難以抗拒的迷惑。

  迷惑,該是十幾歲小女孩子的,怎麼三十三歲的她還會迷惑?

  她輕輕移動一下身體,不要把剛睡熟的堅白又吵醒。不要破壞了他的規律生活。

  啊!堅白和畢群是多麼不同的兩個人,堅白沉毅、穩重、進取、體貼。而畢群——他永遠是動盪的,他的眼光不會只停在一個女孩子身上,他說過,他要追求一次又一次的愛情,直到他老了。堅白是個好丈夫、好伴侶,永遠有安全感,對家庭又負責。畢群卻——風流不羈,至少在娶了劉芸之後還緋聞滿天飛,他永遠不能安定下來。他很會說話,很能甜言蜜語,很能為女孩子鞠躬盡瘁似的,但這——來必真心。

  畢群真是這樣的人,對沒有得到的東西,他永不甘心,他認為自己有這能力,他非要得到手不可——

  啊?他對她可是這種心理?當年得不到,十六年後再試一次?

  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卓爾在冒汗,若是這樣,她無論如何不能心軟,真的,她不要上他的當。他真可能在得到之後掉頭而去,像剛才的夢境一樣。是,剛才的夢境,他讓她自己回家,立刻又和別的女孩子走了,他——他——

  卓爾忍不住輕輕喘息起來。她——不該把他想得這麼可怕,是不是?黑暗中總有太多的幻想,說不定畢群根本沒有企圖,單純的只想見她——是,她不該想得太多,愈想得多愈可怕,她會鑽進牛角尖。

  睡吧! 睡吧!就算不睡也不要再胡思亂想下去,這對她完全沒有益處。

  她再移動一下身體,堅白還是睡得很熟,很沉。單純思想,心無雜念的人就是有福氣,能熟睡,能安寧。

  她這次來美國,恐怕神經衰弱會加劇吧g

  這是沒辦法的事,誰叫她又遇見畢君呢?

  她得承認畢群影是很難令人忘懷的男人,年輕的如此,三十八歲的今天更如此,他始終有一種特殊的滋力,至然他不是很漂亮。

  他的魅力在他的沉默寡言,在他驚心動魄的眼光,在他的每一句簡單的話都能打動女孩子的心弦。

  還有,他是有點怪脾氣的,譬如孤僻,驕傲卻又極度自卑。當年他就是以這些特點吸引了卓爾,她一直認定他是個矛盾的人,她一直想研究他。

  當年——啊! 當年的確是好遙遠的事!

  十六年了,遠得幾乎不復記憶——不,不是不復記憶,是塵封了。當輕風拂過,才發現一切清晰如昨,一切都實實在在存在的,一切都在心中。

  當年——她是怎麼認識他的?怎麼被他吸引的?怎樣戀愛?又怎樣分手?她深深吸一口氣,那些片段如翻動的照片般的串連起來,一頁一頁的在腦海中閃過。

  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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