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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這種各說各話會持續到韓霄願意轉身過來面對為止。他們都心知肚明。因此韓霄有了短暫的沉默,而韓霽便好整以暇地凝視兄長的背影。光束投射出他種種交錯難以捉摸的特質,是冰也是火,是冷也是熱,抖落一身滄桑,依然頂天立地的不屈。

  他是他打出生以來唯一的英雄,唯一的崇拜。可是他同時也知道,因為他的出生,造成了韓家必然的分崩離析;也造成了大哥必然的離鄉背景,縱身江湖。他是放棄他自己了,直到他強烈渴求真愛的心再度遇到可寄託的人,他狂狷而疲憊的身心才會再度得到休息,不再隨人世浮浮沉沉。

  父親生前總是撫著他臉,欣慰道:「幸好霽兒只有一半像韓家人。」

  他知道父親的意思,但他也因此而遺憾。

  韓家人對情的渴求急切而瘋狂,容不得一絲瑕疵,更容不得不忠實,而且,一生只愛一人。對親情、對愛情、對友情。那種不易取得,一旦取得便是狂風巨浪襲來的狂熾,完全沒有保留——可怕,但幸福。沒有灰色地帶,要不就是冷絕到底,要不就是徹底傾瀉如注。這樣的極端其實容易自傷,也容易孤寡。韓霽是較為圓通世故的,所以韓濟民才會一心要把產業交給他;並且做好隨時身亡的打算。

  今日,他打算好好與大哥談一談。上一代的恩怨,該讓它了結了,畢竟——人都已不在了。

  韓霽在這幾日已推敲出大哥會傾心於雲淨初的原因。

  一來,淨初可能是他生平僅見最純淨不染纖塵的靈性女子了。尤其出外十年,見慣了精明世故的各色女子,益加顯得淨初的美好;美貌反而在其次。

  二來,淨初身上有大娘風滌塵的纖弱氣質。天生體弱的大娘給了韓霄無比的保護欲,而大娘的溫柔也撫慰了韓霄生性孤傲不群的心:而淨初身上恰巧也有此特質,一方面絕美纖柔得讓他時時想保護,一方面也沉迷於她天性中充滿的溫柔與善解人意,教他無視於她的失明,一逕兒的陷落,終至無藥可救。

  他會放心把表妹交給大哥的,畢竟這也是淨初生平第一次依著心去感動、去付出的情感,他這個表哥說什麼都要成全她,以讓她快樂為第一要務;這是當年給姨娘的承諾,無論如何他都會盡全力去達成。

  也許,老天早注定了要讓他們兩人廝守。這樣一來,雲家再也不欠韓家什麼了。而韓霄的出現相信姨娘地下有知也會滿意的,多好的安排呵!他幾乎要為美好的遠景找人大醉三天以茲慶祝了,唔——也許找朱追闊?

  終於,韓霄轉身,凌厲的眼光直直望入韓霽心中。

  「我要她。」他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你要不起她,她太脆弱。」他並不佯裝不懂。

  「我要她!」他又道。

  「為什麼?」他故作氣憤:「如果恨我娘,軌衝著我來好了!咱們今天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不要企圖娶我表妹,要她承受咱們家的恩怨!她是無辜的。」

  韓霄威脅地走近一大步,氣勢凌人得讓韓霽差點跳開。可探知其氣勢傷人於無形中。

  「那是兩回事。我不遷怒無辜。何況如今我有何好恨?恨一個三十一歲就必須守寡的女人?」

  「而且是個永遠得不到丈夫真愛的女人。」韓霽補充。

  「胡說!來韓家二十一年,當了二十年韓夫人,受了十五年專寵,這叫得不到疼愛?我娘都被打入冷宮了。」韓霄冷笑,並且也不願再談這些。人都死了,過往就讓他隨之入土吧!他介懷,但並不會報復。

  韓霽冷笑:「有哪一對恩愛夫妻是各自有院落分開睡的?大娘是堅持搬出爹的院落住入樂竹居,而我娘卻從未住進「醉月閣」。我甚至懷疑爹是故意不反抗,讓那批大盜給殺死的!他心中永遠只有大娘,他希望早日赴黃泉與她相會」

  「住口!」韓霄一把抓起他領口喝著。

  韓霽輕歎:「你身上流著他的血,自當明白的。你不原諒的不是我娘懷了我,而是深知爹愛著大娘,卻任大娘搬出主居;也恨大娘因為太愛爹,又因身體虛弱無法服侍爹而縱容爹去沾染別的女子,明明應是情深意重互相扶持的夫妻,卻因太過體貼對方而落得暗自神傷的地步。我娘——只是愛著爹,深愛他的癡情而已,並且不求回報,因為她知道,韓家的男人一生只能愛一次。地也是傻的」

  韓霄放開他,將狂暴的怒氣隱在平靜的面孔下。這些事——他哪有不明白的?

  只是,在他對忠貞的要求中,他的父親接受了二娘,就是罪無可宥的即使那是母親極力撮合而成的。

  他永遠記得二十年前當二娘有身孕被迎娶而入時,他那美麗而蒼白的母親穿了一身紅衣,悽苦地躺在床上,含著笑容,卻由口中不斷湧出的血妝點出唯一的顏色。

  整座山莊喜氣洋洋,但樂竹居卻以紅血來慶祝。他永遠記住那泣血的一幕,多年來成為他揮之不去的夢魘;那一夜,他隱在暗處,怕母親撒手而去,卻看到應在新房的父親狂奔而入,抱著母親入懷,哽咽難休——

  誰錯了呢?

  就因為恨自有恨,卻無真正可尋的目標,才在母親死亡後放任自己走出這一切,否則他與父親,總有一天會互相傷害至死。

  他知道的,父親對二娘有疼、有寵,卻無真愛,只是,他無法適應由「仙芝姊姊」身份轉為「二娘」的她那也是一種友情上的背叛。

  在父親迎娶那一天,他經歷三種背叛,而且為他以生命所重視。便已決定了之後必然的決絕而去。

  只是這命運,這倫常運轉中的定數,怕是誰也逃不過被捉弄一場吧!他也為二娘不值;在五年來,他甚至想過父親也許對母親的思念已到極限,到了一心求死的地步,否則十三名大盜若能輕易讓他誅絕,何以武功蓋世的父親不能呢?他自己一身武功雖後來出江湖師承「天山逍遙道人」,但所有的底子全由父親打造出來,早已不容小覷。上一代的種種,現在算了又如何?全是一場悲劇罷了!他飄泊十年的靈魂只為再尋一處溫柔的棲息。家已不是家,並非懷恨二娘的關係,但他無須對人解釋太多。

  他要雲淨初,就這樣。

  「立即解除婚約,不要再張貼一紙一字了,三日後沒有婚禮。」他直接下命令。

  「淨初不會答應的。」韓霽從兄長眼中看到太多創痛,才明白這痛不是他掀得的,只有靠表妹以一輩子的溫柔來治癒他。所以他順著兄長的意思轉話題。

  「她會!」他肯定會。因為由不得她。

  「她是個溫柔的女孩,生平最是怕拖累他人。讓我來告訴你表妹失明的始末吧。她不是天生的?!」韓霄一直以為她是。

  韓霽搖頭,緩緩敘述當年的種種。眼中口中難掩心疼,那一段過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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