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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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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第一次碰上說謊很糟的成年人。她的臉頰染上一小片紅暈,垂著手佯裝觀察身邊的植物,兩手在背後絞成一團。 一陣安靜,覺察到他的不信任的目光,她站直了,撫了撫耳際的髮絲,羞澀的說道:“其實我不喜歡走大門,路上沒什麼樹蔭;而且不知道為什麼,一進門,老覺得許多人在盯著我瞧,我很不習慣。那天看你走這條路,我想應該不太有人發現,所以走了一次,沒想到這裡的景色還不錯,就是蟲子多了點……”她忽然打住,認真的問:“你知道為什麼他們老盯著我看嗎?” 這又是他頭一次碰上這麼輕易將心事和盤托出的成年人,哪像他奶奶,無論耍任何招都別想敲開她那張滿口假牙的嘴說出他親生父親的去處。 他揚揚手,“沒什麼啦,大概看你漂亮!” “哦?”她歪歪腦袋,摸摸臉蛋,面露失望,“是這樣的嗎?” 雖然他順口胡謅的一個理由出來,但是她的反應也未免和一般女人差不多,難道她渴望聽到他直言“所有人愛看你因為你可能被車撞壞腦袋”嗎? 誠如蘭臨危受命街上畢業班,顯見消防隊她的專業能力的肯定,但是這個肯定不久便在學生嘗鮮的熱潮漸漸消退後,暴露出諸多的疑點。 比方說,程如蘭謙和又禮貌,說話的分貝從未高過正常人的平均值,難以製造恐嚇的效果,加上她的價值觀異于一般執教老師,學生常有的不良作為很難激怒她,所以這個班的風紀秩序前幾周下來敬陪末作,班上一不小心就處於亂哄哄的場面,從走廊經過這個班,總能聽到風紀股長李名惠的尖叫聲夾雜嬉笑怒駡中。 此外,程如蘭的課堂表現平平,內容不精彩,多半是照本宣科,她的音質青嫩,聲線又多保持固定的頻率,上課不到二十分鐘全班陣亡一般,睡得不省人事。 再者,最遲鈍的人都看得出來,程如蘭時常以不注意,就陷入了心不在焉的初審狀態,有時在批改作業,有時則是在書寫板書的時,有時在和學生對話中,總之她的斷電現象無時不刻的發生,學生相繼心生古怪,滿腹狐疑,但她太溫和了,像只無害的馴鹿,發呆的神情又稱得上可愛,這一點倒是無人苛責。 然而,重點是,從前的程如蘭哪裡去了? 這一點不是粉飾太平就能過去的,於是,她成了教務主任常召見的對象,據李明惠的線報,誠如蘭在教務主任的面前姿態故我,答話慢半拍,也不據理力爭,表現不但離伶牙俐齒有一段距離,偶爾還會冒出個令主任傻眼的回答,讓主任事後一張紅臉像暴開的西紅柿。 事情加油添醋傳開後,她無視上級壓力的隨行反倒令那些對她能力有質疑的同學另眼相看,不論是有心還是無意,學生開始巧妙的替她護航;既然班導如次另類,他們只好自立救濟,免得程如蘭學期結束後因不適遭校方免職。 “對了對了,不必管那些白癡,老師,你想走大門就走大門,這裡蚊子多,會把你的臉叮成豬頭的。” “我可以噴防蚊水,我不喜歡他們那樣看我。”不等他說完,她旋身繼續向前走,不知是沒有意識到,抑或是不介意他的粗言,沒有顯露被冒犯的不悅。 他發呆了一下,接著懊惱起來;他的私人領地被迫和他人分享,而且不必經過他的統一,就得拱手歡迎,這是他的運氣吧? 到了塌口,她想到了什麼,不自在的提起,“對了,安曦,你不會告訴別人我不走大門的事吧?” “……不會!”怔了兩秒,他立即一臉誠摯,“這是老師的秘密阿!” 她露出了滿意的笑,躡手躡腳的跨過塌口,拍掉腿上的粘物,從手提包拿出一把傘,撐開後,繞過樹幹小時在他視線中。女人愛美真不怕麻煩,隨時記得遮陽,難怪她比印象中更白皙了些。 搖搖頭,抿著一線的唇角輕泄得意。 秘密阿!又是一個不請自來的秘密,把這些秘密關在腦子裡有什麼用呢?不好好利用太可惜了,也許以後不必再背那些拗口的古文,也不必再考小考,搞不好無聊的周會也可免了… 只是,如今程如蘭的思維異于常人,若他有所要求,她搞得懂他的暗示嗎? 他搓搓鼻樑,忍不住懷疑起來。 程如蘭伸出食指,在檯面是輕輕一按,指腹隨即沾滿了薄薄的灰塵。梳粧檯上迭堆的彩妝品,成列的香水,散放的發飾耳環,已經有一段時間乏人問津,依照她現在的習慣,恐怕還要冷落它們一段時間了。 現在她開始苦惱,幾分鐘前,她隨意從衣櫃取了見最不惹眼的洋裝換上,臉上輕抹一層乳液,以她感到最自在的模樣走到了客廳,意外的,接受到家人的異樣的眼光,尤其是程母,欲言又止了一番,才開口:“小蘭啊,你是不是應該……” 好好整裝一下。 她知道為人母的想法,但說不出個好理由,淨是笑得歉然。程父將報紙擱在一邊,善解人意的解圍:“有什麼關係?自然就好。維亮不是外人,不會在意這些的”維良是她名義上的未婚夫,如果不是那場車禍,本來應該如期舉行訂婚禮。 “媽,別老囉嗦小蘭,我那件西裝改好了沒?”這是程如蘭的大哥,對她眨眨眼,和父親同聲同氣的他,表達的是同樣的無聲語言——沒關係,想做什麼就去做吧!經過醫院那段生死交關的歷程,他們極為珍惜“乍看”完好無恙的小妹平安回歸從前的生活,縱使她變得記性差了點,動作慢了點,習慣怪了點,脾氣也好得多,也無損于她是程家小女兒的事實,更何況醫師叮囑過,這麼嚴重的撞擊,完全沒有影響是不可能的,他們一點也不介意。 但是她相當的介意,而且渾身不自在,所以草草用完早餐,她又回房,對著一室陌生卻必須努力熟悉的一景一物枯坐。接下來,她該思量如何面對即將來訪的沈維良,這又是一個難題。 怔了半天,隨意旋開一隻橘色唇膏,對鏡抹上,忽然怔怔看著鏡中那張臉,十指自額頭兩腮,慢慢摸索下來,下滑到胸口、腰際、打住,喃喃自語起來:“原來他喜歡這樣的臉、這樣的身體,還有這樣的心,我怎麼都不知道?打扮?他也喜歡女人打扮的漂漂亮亮?我是傻子,什麼都看不清,反應慢半拍……”她咬著唇,猛然抓著腦袋自責。“但是他不應該,不應該……”拳頭錘擊檯面,禁不住嚶嚶啜泣,淚水蔓延了兩隻手掌,瞬間又止聲,“不能哭,不能哭,一切都過去了,哭也沒用……” 她深吸一口長氣,抑制奔騰不已的悔恨。她不能無端失控,上次就讓那個行事特異的安曦給撞見她失態的樣子,他看起來大而化之,沒問些什麼,但絕非無心眼,這段時間她一定得撐住。不過有時候真難防範,比方說那只其貌不揚的老狗,竟然一眼看穿她,當場把她嚇得魂飛魄散,不支昏倒,成了一樁笑話。對了,狗,得多注意狗!幸好程家沒養狗,她可不能三不五時昏倒讓人生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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