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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暗咒了一聲,從書包抽出筆記本開始胡寫亂畫,整個早自習都沒有抬起頭來。

  從教師走到教務處大約只有一百公尺,以安曦現在的感覺有一公里遠,當然,他以龜速走路功不可沒,因為他希望永遠也走不到那裡。

  “走啊!發生什麼呆?以後有的是時間!”只有他慢了下來,就有人用傘頭不停戳他的背,現在那個人自行越過他在走廊上篤篤前進。

  那是他奶奶,鎮上的爭議人物,年逾七十了,滿頭霜發用黑色發網綰成小包袱,窄長的面龐細紋橫布,尖細的鼻樑本來沒什麼不對勁,但聳立在瘦磷磷的臉骨上就成了小型鷹勾鼻,眉疏眼利,老皮皺縮,褐斑遍佈看得到的任何地方,走路搖晃幅度增大,背駝,嗓子尖刮,整體外形毫不猶豫地邁向修煉有成的老巫婆境界。

  除了對教務主任關永昌沒半點好感,他更不希望那個奶奶這副尊容大搖大擺出現在這裡。

  老太太起了什麼雅興到此一遊?當然不是,她是來談話的,對象就是關爺。

  來到這所設備進步新穎的學校,任何笨蛋都會了然,除了不低的升學率,學費這麼昂貴真是其來有自;電五星級廁所、負荷人體工學設計的課桌椅、先進亮潔的休閒活動設備,站在那裡,心裡不由得就起了寒愴感,深覺附近那所法人問津、老舊頹傾的公立職校才是他的歸鄉。

  不過他奶奶有的是辦法,他們家的成員只有兩個,就是他奶奶和他,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結束面攤生意的奶奶,是怎麼持續賺錢的?

  沒有執照的短期小額放貸!外行人聽了一開頭准是一頭霧水。

  不可思議,鎮上熟頭熟面的中老年人、新來乍到的外鄉人,只有手頭一時不便,無法從正規管道求援,口耳相傳,他奶奶就成了最佳對像;她的利息比銀行該、比地下錢莊低,除了簽下一張借據,再來就是抵押一件借款人自認為此生最珍貴的身外物,大小貴賤真偽,她再收進床底下一個掛了手掌大的不銹鋼鎖頭的陳年烏心木收藏箱裡。這麼些年了倒沒見老太提案出什麼差錯,坦白說,很少有人對她深沉思索的模樣不敬畏三分的,她人又乾脆不囉嗦,借不借一句搞定,回頭客戶很多,早年曾外祖的當鋪還真教會了奶奶不少訣竅,只有去年,一個外鄉人借了五萬元之後,在還錢日到期前一晚,舉家落跑,租來的空房一張紙片都沒留下,他奶奶板著鬼見愁的臉沒說什麼,回家對著抵押品看了老半晌——一直呲牙咧嘴、神經兮兮的黃色雜種長毛狗。

  她用傘柄敲了敲狗頭,狗兒低唔一聲,惶恐地夾著松鼠尾巴伏低趴下,氣焰全消,奶奶歎口氣道:“算了,一群可憐的傢伙!”

  黃狗被落跑的主人遺棄,就此成了奶奶的隨身護衛?並且取了名字——“泥巴”,因為它的嗜好和豬一樣,喜歡找泥地打滾,今天不用說也跟著來了。

  “乃你啊,其實年隔壁的『南山』也沒差,我無所謂啦!”看到教務處主任的表示名牌了,他掙扎著迸出兩句。

  私校學費不菲,老人再會精算,也無法年年如此。況且,近年來到家裡借貸的人也少了,有了信用卡大家周轉更加方便。

  “想混流氓趁早滾出我家,那間學校全都是牛鬼蛇神的壞傢伙!”一說道這老人必定咬牙切齒,附帶給他一個警告的眼神。

  老人舉起傘尖朝主任辦公室門板敲了兩下,寬敞明亮的主任辦公室裡。凸額亮得發光、戴副金邊眼鏡的中年男人向門口望來?看見一對怪怪祖孫倆和一隻昂首翹尾的黃狗魚貫而入,抬抬嫌惡的八字眉,屁股始終咩離開那還在那個高椅背皮椅,你那人搓了搓兩手到:“久違了,安老太,什麼風把您老人家吹來啊?”

  “小胖,我來跟你談談學費這件事。”老人開門見山,拉了張椅子在關爺辦公桌前坐下。

  小胖一點都不胖,他是行政階級裡唯一的本鎮人士,辦校經驗豐富而被延攬於此,本名關永昌,老人叫的是他的乳名。安曦在街上聽關家上一輩的老人這麼叫過他,可在這種需要尊敬的地方被愚蠢地叫喚乳名,實在臉面無光。

  關爺扯扯領帶,清清喉嚨,面不改色道:“安老太,這個應該和會計室談啊!我不管這個的。”

  “我就想和你談!”

  關爺一臉啼笑皆非,用手帕抹了抹泛油的額頭,繼續申明:“老太太,您在開玩笑吧?國有國法,校有校規,照章辦事——”

  “我說了只和你談!”老人的傘尖在地磚上忽然重重叩兩下,泥巴豎起長尾,不客氣地咧齒對關爺低吠,安曦窘迫地站在一旁,踢了狗腿一下,泥巴挨痛,汪叫一聲竟回頭反噬安曦,大口咬住他脆弱的球鞋頭,他一驚,連忙使勁甩腿,泥巴意志力驚人,絲毫不放鬆,身體隨著他的腿一百八十度離心擺晃,一人一狗簡直在做馬戲團雜耍,它的利齒幾乎要陷進他的腳趾了,老人急忙用傘柄敲一下地板,厲聲喝叱,喝叱的對象不是狗,是安曦。

  “安曦!跟你說了多少次別惹他!”有了主人撐腰,這只瘋狗滿意地鬆口,趴回老人腳下,閉目養神。

  老人對著目瞪口呆的關爺道:“小胖,少跟我來這套,事在人為,我認識你們關家一輩子了,跟我說規定?瞧我人老沒見識呐?”

  關爺誇張地揮舞兩手,“您這就誤會了我豈是這種不尊老之人,我可是辦教育的呀!可是老太太,我也不能為所欲為呀,學校有學校的規定——”他拚命往脖子抹汗,不斷往窗外瞧,似乎極為緊張。

  “小胖,這學期的學費你全得替安曦擔待了。”老人家蠻橫地打斷對方的官腔,語出驚人。

  關爺和安曦俱是一震,尤其是關爺,一顆蛋形頭顱開始脹紅,快要負荷他的在、綽號了。

  安曦窘得快要待不下去。他奶奶也未免太得寸進尺了,本來揣度她大概想喬獎學金的名額,沒想到竟然是要校方全額免費,以為關爺是不經世事的軟腳蝦嗎?這兒可不是慈善機構啊!更何況安家並非三級貧戶。

  關爺乾笑不已,神情古怪突梯,他再度搓搓兩手,用對付家長委員會的絕佳耐心道:“老太太啊,這我可就愛莫能助嘍!私校嘛,沒本錢可無法運轉啊!這樣吧,安同學若能保持三次段考前三名,我們學校設有獎學金,下學期註冊費可免,其它雜費就不行了,這合情合理吧?”不愧是名校主任,沒有立即把他們轟出去。

  “誰理你的獎學金!”老人嗤之以鼻。安曦難堪得想走人。這不是鄉下人在胡鬧嗎?他扯了扯奶奶的衣袖,附耳道:”奶奶,別鬧了!“

  “小子懂什麼!”他奶奶格開他,一手往腰間褲頭摸索,摸出一塊用白布纏包的小物,仔細打開後,直接遞到關爺眼下。隔了兩步之遙,安曦頭一次看到一塊礦石竟能如此圓潤生輝,他貧乏的鑒識力只知那是一塊橢圓形比十塊銅板大的翠玉,鑲著一道銀邊,價值應該不菲。

  “見過嗎?”

  “這怎麼會——”關爺面色紅得驚人,伸手就要拿取,老人眼明手快,合攏五指,將翠玉纏縛好後揣在腰間,露出篤定的笑容。

  “很眼熟是不是啊?”老人聲音忽然低下,眼珠閃爍異光,雙方對峙不久,關爺竟有些神色委頓,奶奶腰杆筆直,強硬得奇異,放佛背後有股推動她的龐大能源,力量駭人。“我收了半輩子了,也等不到你爺爺來贖回,當年我給他的那筆錢,四十幾年連本帶利夠買幾棟透天厝了。”

  “安老太。”關爺右拳握緊,面有屈辱。“東西是我爺爺押在您手裡的,這事不能賴在我頭上。再說,他現在也不再了……”

  “做過的事能當作沒做過嗎?這塊傳家寶可不是抵押品,是信物,我付出了代價,他也該償還,你想想看吧!或者要我上你家去和你奶奶談談?那大夥可就沒面子嘍。”老人遽然回頭,對安曦使個眼色,”小子你先出去,帶泥巴出去轉轉。”

  他一刻都沒猶豫,拉了狗繩拔腿就溜出去。直覺告訴他最好是雖再待下去,秘密聽多了不會是好事,最起碼也得給關爺一個面子,如果他以後還得在這間學校平安度日的話。

  鑽出辦公室,迎面差點撞上來人,他抓住對方的身體穩住彼此,觸感細膩,一看是女人的臂膀,再往上瞧,不好,是程如蘭!

  他趕緊反手帶上背後那扇門,身體擋在門口,不安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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