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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反射性縮回跨出去的右腳,靜心諦聽,薄細的聲音屬於女性,像是一邊抹淚,一邊抽泣。這塊角落被一株枝繁葉茂的鳳凰木遮蔽,壯實的粗幹剛還擋住塌口,平時只有少數哈煙族造訪,煙蒂隨手就往圍牆後的土坡拋擲,此時太早,誰有雅興在這逗留?

  他躡手躡腳在土坡上蹲下,有意讓另一側不知名的女生先行離去。他若堂而皇之地走出去,和她打了照面,兩個人都尷尬,搞不好被誤會成行蹤鬼祟的偷窺者就不妙了。知道這條捷徑的同學不多,萬一她胡亂嚷嚷,成了公開的秘密,校方認為安全考慮,把牆砌補起來,他可虧大

  膝蓋蹲到發酸,對方的啜泣始終保持同樣的頻率,換句哈說,沒有休止的跡象。看看表,早自習已經遲到,再拖磨下去又得向風紀解釋一番,解釋倒無所謂,討厭的是風紀臉上一對犀利的近視眼瞪著他瞧,搞得他發毛,煩不勝煩。他不安地站直,踏起腳尖,伸長脖子鵠望,探量對方確實的位置。

  變化就在一瞬間,快得他措手不及;他腳下的土坡經過一夜雨水浸潤,變得濕滑不堪,他上半身前傾,重心不穩,腳底跟著打滑,整個人如坐滑梯一路滑到底,一雙大腳狼狽地掛在塌口外,不用說,對方勢必收到不小的驚嚇,他聽到了驚慌的女性低喊,“誰?”

  他贈了半天爬不起來,一道長影覆蓋住他,他直覺地抬頭,迎著晨曦,終於見到了對方面目,他立即呆得厲害。

  她不是學生,一頭濃濃的燙染過的過肩卷髮被眼光刷上了酒紅色,薄軟的橄欖綠裙裝服貼著纖瘦的身段,手裡拿著一本簇新課本和一頂草帽,臉盤小,下顎尖,臉頰上有濡濕的淚痕反光,兩樣圓瞪,大概被憑空冒出來的人嚇壞了,唇蠕動了好與會仍說不上話。

  年輕女人是學校新近才滿一年的國文老師程如蘭,聽說暑假訂婚前出了場不小的車禍,在醫院躺了兩個星期,痊癒的速度超乎預期,很快能行走如常,外表看不出一點異狀。

  此刻,她正歪著腦袋很驚奇地大量他,單純的表情缺乏被社會洗禮過的世故,顯然在思索如何適當地應付這小插曲。

  “對不起,我抄近路從那邊來的,我沒要嚇你……”他指指圍牆後方,窘迫到想撞牆自盡。

  他的新褲子完了。她往林間眺望,喃念著:“啊?那裡有路……”十分訝異的模樣,視線接著落回他身上,她匆匆抹幹淚痕,朝他伸出手,“快起來吧!”

  藉著她的手,他迅捷地一躍而起,兩人面對面後,才發現他高了她半個頭,他手心沾染了她的濕淚,他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她。在教師平均年齡四十歲以上的老學校,她一向是那些思春期男學生的談論對像之一,他雖沒興趣加入,對她多少有印象。她靜靜看了他幾秒,流露幾分懊惱,有些為難地開了口:“這位同學,你不會把看到我的這件事說出去吧?”

  “嗄?”出乎意料的要求,這句話不是該他說的嗎?

  “你有意見?”她眨著眼,似乎有點緊張。

  他當然沒意見。看來她有難言之隱,不過這不管他的事,傳揚女老師的八卦不是他的嗜好,她大可放心,只是最好雙方都能保守秘密。

  他拍去書包上的大片泥漬,“沒意見。老師可不可以也不要把看見我的事告訴教官?”他指指隱藏在後方的小徑。

  她回頭張望了一下,“是秘密嗎?”

  “是。”他大方坦承,“這條路離我家近。”

  她會意後點頭,戴上草帽,不再發表意見,大概認為學生的把戲層出不窮,這也算不上什麼。“我要到教室去惡劣,你也快回去吧!”

  她說話有點慢,轉身時表情恍惚,似在思量什麼,走了兩步,又遲疑地回頭,不確定地問:“這位同學,知不知道三年級的教室怎麼走?”

  “啊?”他一定是耳背了,她在這所中型學校快一年了,不會連各年級教室的分佈都還懵懵懂懂吧?

  “是不是要繞過那件體育館?”她指著不遠處一棟灰色建築物追問。

  “我剛才找了好一陣,還是沒看到標示。”

  “唉——”他覦看她幾眼,輪到他滿腹疑惑。他未曾受教於她,印象中的分頻是她平時作風開明,但考試要求嚴格,課堂表現兢兢業業,反應問題相當敏銳。會問出這麼出人意表的話,實在不是大而化之的他所能理解。“我看,我帶老師走一趟好了。”

  她敞開笑顏,一臉感激,令他如墜雲霧中。不是開玩笑,她當真忘了教室怎麼走,看來那場車禍後遺症不小啊!

  他可以繞著多餘的遠路,穿廊爬梯,還經過校長室、教師辦公室,她從頭到尾沒有看出不對勁,安靜地跟隨著他,一路左顧右盼,低念著路標和班級名稱,偶爾遇到熱情打招呼的學生,不時欠身微笑,比新生還文靜有禮,像是來校際觀摩交流的交換學生。

  程如蘭反常的舉止使他益發納闊。穿過一座連接兩棟平房的短廊,他正要向她說明三年級的六間教室都位在短廊的另一端,從第一間教室火速沖出一個戴著眼鏡嚴肅女學生,昂首怒目逼近他。

  “安曦,我警告你,下次再敢幫大頭傳信,我一定饒不了你。”

  他呆了呆,腦袋一時轉不過來。“李明惠,你有毛病啊?”

  “有毛病的是你們這些臭男生,變態!”高挑的李明惠狠狠瞪著他,“還有,關爺有請,下課後請到教務室一趟。”接著嗤笑道:“你又桶紕漏啦?不知道操行分數夠不夠扣啊?”

  “笨死了,教務主任哪管這個。”一貫無所謂地翹起下巴,眨動眼皮洩漏了不安,他心神不寧地就要一頭鑽進教室,餘怒未消的李明惠忽然畢恭畢敬站好,朝他背後喊道:“老師好。”

  他猛然記起身後還有個人,忙回頭為程如蘭介紹一番,“對了,老師,這一排全都是三年級教室,最後一間是計算機教室,然後是洗手間——”

  “你少遜別人,老師又不是新來的。”李明惠推了他一把,熱絡地靠近程如蘭,“老師,我替你拿好聯絡本了桌上的花是我準備的,老師看看喜不喜歡?”一邊伸手指著靠窗那張導師用桌。

  他倚著前門,想著如何對李明惠反唇相稽。程如蘭仰頭看了看掛在門楣上的年級標示,若有所悟道:“這就是三年禮班了,真不容易找到啊!”轉眼看向他,堆起友善的笑,“謝謝你,安曦。”

  他可不笨,他很快就搞懂了,程如蘭原來是這學期三年禮班的新導師,代替出國進修的上一位導師。她像個新生微帶羞怯地站在講臺前,也不管學生是否全員到齊,做個簡單的自我介紹後,翻開名冊開始一一點名,鬧哄哄的教室霎時歸於平靜,他背貼著牆悄悄溜回座位。

  點名不久,他心中的疑惑越積越深。她發出的聲音清脆,每一次停頓都要花上數秒的思索,才會接續念出下一個學生的名字;每一個動作乍看優雅,實則緩慢;她似乎習慣略低著頭,掀起眼睫探視對方,那生澀的神情,很難和往昔的伶俐形象連結在一起。

  他支著下巴,游目四顧,每一位同學大都興致勃勃地注視著程如蘭,唯獨他神經質地搜尋她的異常之處。他突然有一股衝動想敲敲大夥的腦門,大聲說出自己的不解——喂,同學們!你們相信她找不到教室嗎?

  話來不及說,椅角倒是遭到重重一踹,他前後顛了一下,氣憤地掄起拳頭就要往後揮擊。死黨黑面利落地擋住他的拳頭,在他身後低喝:“在性幻想啊?叫你三次了都沒聽到,大家都在看你了啦!”

  慢速回身,他鎮定地坐正,無視那些含著訕笑的注目,面無表情地舉起右手,應道:“有!”

  程如蘭探了他兩眼,沒有停駐太久,也沒多說什麼視線轉回到名冊上,唇畔忽然綻開一抹溫婉的微笑。那張不似久經人事的女性羞容,竟使他的心房怦然一跳,雖然嚴格說來?那個笑容並無特定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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