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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這倒不必,”他似笑非笑,一臉陰火。“我不敢領教你的報恩。從今天開始,你得守齊家規矩,若再來上次那一招,我可不會輕易饒你。”

  他說得咬牙切齒,她卻逕自開心,笑開了一嘴貝齒。她轉身在床鋪摸了半天,抓到了被褥,直接扔在地上,展平開來。

  “你這是做什麼?”他楞然。

  “您日理萬機,自然是睡床上,我打地鋪就行了。”她答得理所當然,他卻急忙伸手拉起她。

  “這可不成!趕明兒幫傭見到了,還不傳遍了齊家?”他反手將被褥扔回床上。“你別替我出難題。”

  “可是——”她為難起來,僵立在那兒。“我沒法兒坐著睡。”

  他立即莞爾。“秦弱水,你不是想學人家自由?那不是說著玩的,能屈能伸才能達到你的目的,若要拘小節,不過是綁手綁腳,自找罪受。明兒個一早你得到前頭向大夥兒請安,倘使睡不好起不來,可是會讓人說話的,你不會想進齊家第一天就鬧笑話吧?”

  她緊抿著嘴不答,只聽到杯盤碰撞聲、他大口喝茶聲、解衣的窸窣聲,以及,走向她的足音。

  “還是想站著?那好,你就好自為之吧!”

  他二話不說,熄了燈,自顧自上了床,蓋好被褥,閉目睡下。

  她躡手躡腳,一步步往前挪移,指尖終於碰到了圈椅,她解下喜服,小心翼翼地坐上去,蜷起腿,用喜服包裹住身子,手支著額,靜靜聽著周邊的一切聲響。

  有些害怕、有些不安,但她知道,她是安全的。床上的男人,發出穩定的鼻息,已漸入睡,她默數著男人呼吸的次數,直到如鉛重的眼皮搭拉下,她進入了留有往昔色彩的夢境裡。

  第三章

  房門開啟又關上,白磁碗碟輕放在她古硯旁,百合蓮子湯的氣味隱隱散逸著,她凝神落筆,不假思索連串寫了幾個透逸的楷書,倘若慢慢斟酌,上下筆劃就對不准了。旁人觀之,以為她書寫出神入化,其實是適應黑暗後琢磨出的技巧。

  “小鵑,我不是說了,睡前我不吃東西的,你把它喝了吧!”完成最後一個字,她擱下筆,“把這紙放一旁晾著,待會收起來。”

  毛邊紙離開了桌面,她伸個懶腰,挪步到床邊,攏攏披肩長髮,開始一顆顆解開扣子,脫去綠色短襖,褪去黑色繡花長裙,僅剩白色馬甲束胸、短絲褲。

  “小鵑,那件藕色長衫和長褲呢?從箱子起出來了嗎?”那是她慣穿的睡衣,小鵑為她親手縫製的。

  沉重的木箱蓋立即被掀開,輕暖的棉衣從後披掛在她肩上,她兩手俐落地伸進袖管,系好衣帶,接過等在一旁的長褲,彎腰穿上。

  “舅爺快回來了,你再念兩頁故事給我聽就可以回房了,接續下午那一段,你書簽沒忘夾在那頁吧?”她倚在床幃,閉上眼,等著聆聽。

  書頁翻動著,半分鐘後——

  “阿芒真摯的愛情激發了瑪格莉特對生活的熱望,她決心擺脫百無聊賴的巴黎生活……”

  沉厚的男性嗓聲字字道出。她像被驚醒似地跳起來,一手掩住胸口,結結巴巴不成句:“你……你……何時進來的……你……進來多久……”

  齊雪生不慌不忙地放下書。“不久。湯是我端進來的,我在廚房門口遇見小鵑,讓她先回房休息了。”

  她倒抽一口氣,不敢相信他竟默不作聲地在一旁窺探她,還幫她……更衣!

  “你……神出鬼沒……”

  她並非食古不化,從小在學堂讀書也無男女之防,但要毫無顧忌袒裎相見可也做不到,兩腮火熱地竄燒著。

  “怕什麼?我顧著看你寫的字,沒注意你動作這麼快,脫了衣裳,總不好為了這麼點小事,再把小鵑找來吧?”

  “小事?”她一時發傻,想起他大自己多歲,什麼陣仗沒見過,便強自鎮定,“我只是沒心理準備——”

  “你連『茶花女』這種洋小說都看,還這麼拘謹?上一次算計我的勇氣呢?”他譏刺著,邊解開長袍領扣。“在何家時,小帆拿了不少閒書給你打發時間吧?你對海外的概念是這樣來的吧?”

  她聞言,陡然沉寂下來,面色逐漸恢復白皙,眉宇間浮現幽黯,長髮遮掩中,臉蛋更顯單薄。

  “小說裡的故事不切實際,別全信了,尤其那些追求情情愛愛的,女人若信了,日子可就難熬了。”他走向她,進距離俯視她。“你想要的自由,不會單是為了男女之情吧?”

  她眨著眼,眼珠覆上了一層水氣,她朝上方望去,輕聲道:“不是的,我的想法,來自我父親,而我父親,是……”她頓住,轉身拭去淚水,走近圈椅,縮起身子照舊蜷在上頭。“你放心,我明白情愛可遇不可求,我沒把它當真。”

  他審量她——無論她多麼自製,那從不宣之於口的過往必然還在折磨著她,那雙已沒有作用的美目,最後一眼到底見著了什麼?

  她方才寫了那首王維的五言絕句詩——“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是在感懷自傷麼?她是否認定,她將有如深山芙蓉,無論多麼枝頭盛放,最終自開自落,無人知曉?

  “你能看得開,那是最好也不過了。別瞧何帆現在比你強,何家早已將她訂了婚約了,是城西的柳家老四,三年後就要嫁作人婦,未來如何還想不到呢!你雖目不能視,我可一點也不敢小覷你,不想和不入流的男人同床共枕,是你的目的,你求仁得仁,不應再埋怨。”

  脫去外袍,他瞥了眼發怔的她,扭暗了燈,逕自上了床躺下。月光在她身上披了一層幽柔的光暈,她抱膝不動,看不出女孩家骨子裡倔強若此。

  合眼幾分鐘後,意識朦朧中,彷佛有雙手在被褥上摸索著,他驀地睜眼,秦弱水竟走到了床邊,輕巧地爬上床,靠著觸覺儘量不踩著他,她跨過他下肢,在床內側空位躺下,鑽進被窩一角。

  他不解地翻身坐起。“怎麼?突然看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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