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謝璃 > 替身 | 上頁 下頁


  朱琴一瞄,面色一變,很快恢復鎮定,“你倒懂得追價,我必須和委託人商量,不能馬上答應你。”

  雁西點頭,再看向合約,閱讀了幾項條款,深思後提問:“你們不擔心出現預期外的狀況嗎?”

  “這就要看委託人的個別要求或前提了。我們在擬合約前都會考量清楚各種可能性,一旦不符合期待,雙方都可以終止合約。對了,這位男方的親屬今天特別告知一條但書,還來不及寫上,請聽好——切勿假戲真做,否則終止付款。”

  雁西想了想,覺得還算合理,隨即頷首同意。“所以,一開始,我要擔任的角色其實就是——”

  “替身。”

  ***

  雁西第二次踏進這個半山腰社區,已無心左顧右盼,四處窺奇了。

  她大略掃視到庭院兩側小園子裡花開得很好,空氣中浮動著應時花香。她沿著中庭寬敞的石徑快步疾走,抵達社區盡頭倒數第二間的雙層樓房,便看見了上次見過一面、一臉嚴謹的中年女人已經在大門邊等候。

  剛步上門前臺階,女人停步,轉過頭,交給她一串鑰匙,“我得走了,鑰匙就暫時交給你保管,就按照約定,生活起居步上正軌是最基本的要求,請別再搞失聯了。他這兩天情況更糟了,我們不希望再有這種人為差錯,馮小姐辦得到嗎?”

  女人面有譴責之色,雁西尷尬得臉一熱,接過鑰匙,不安地問:“您不一起留下嗎?”

  “不了,我只是暫時借調這裡幫忙,我平時工作地點不在這裡。”

  “請問您是——”

  “我是老太太的私人助理,我姓劉,叫我劉小姐吧。”

  劉小姐簡短介紹自己,聽口氣似乎還未婚,模樣一本正經,想必照料一名自我放逐的成年男子令她十分為難,急欲交班給雁西吧。

  “進去吧,范先生人在客廳,麻煩你了。”劉小姐催促,還替她開了門。

  門扇吚呀敞開,也許是心理作用,雁西不禁躡手躡腳,深怕驚擾屋裡人,但縱算有再多事前準備,心跳也不免亂了節奏。

  站定後,她頭一抬,正好目睹客廳對角,男人隨性側臥在一張榻椅上,一手當枕,一手垂落在地,行止無狀。

  雁西硬著頭皮靠近他,拖了張籐椅在他身邊坐下。

  男人濃密的睫毛緊闔,兩側眼眶下沉澱著一片不健康的黯青,他的鼻息沉勻,顯然睡得相當熟;幾日不見,茂密的落腮胡爬滿了男人的臉緣,越發頹唐了。

  重點是酒氣;陳腐的和新鮮的酒氣交織在他四周,整個人如同從酒缸裡撈上來的一團浸泡後的料渣,毫無生氣。

  往旁看去,榻椅旁的地板上矗立著一瓶半空的洋酒,不遠的茶几上放著一張餐盤,整齊鋪放著文風未動的一顆紅蘋果、兩片烤土司加火腿、一份荷包煎蛋和一杯鮮奶,可想而知是劉小姐提供的早餐遭到了漠視。

  這個男人恐怕剛喝過酒,他好似離不開酒;陽光明媚,晨風送爽,他竟以酒佐餐,不,是以酒代餐。

  “我知道你心裡過不去,可天底下過不去的人多得很,就像我,可我能天天爛醉如泥麼?”雁西歎口氣,小聲犯著嘀咕,“真不懂,非搞成這樣不可?”

  發完牢騷,雁西托腮蹙眉,認真俯察男人,從頭至腳,設想幾回後,非常苦惱——她找不著可以下手的地方。男人太高大,憑她一己之力無論如何是扛不回二樓臥房的,況且,她實在沒有意願碰觸他,即使早已反覆做過心理建設,重生出勇氣,但思及第一次見面發生的意外,還是不免心驚膽戰。

  暫且不管他吧,她先熟悉一下環境,待他蘇醒再作打算。

  念頭剛起,男人手掌莫名抽動一下;雁西嚇一跳,屏息以待。過了一會,男人陡地掀開眼睫,朝前直視。

  雁西暗訝,揣想男人尚在夢寐中,不致於真的醒來。

  但不,男人似乎真醒了,眼睛越張越大,直勾勾瞪著她不放,甚至抽出枕在頭顱下的手臂,撐起上半身,兩人呈面對面之勢。雁西無可回避,只能認了,擠出不自在的招呼笑容。

  “嗨!你醒啦?”她全身忍不住發怵。

  “你食言了。”男人眸光如炬,異樣地閃耀著,“我醒來你就不見了。”

  “我有事忙啊,現在不就來了?”邊說邊忍不住揪緊衣領。

  “是嗎?”男人將信將疑,又看住雁西好半晌,動也不動。融合了責備、熱切、渴求的凝視前所未見,不到一分鐘,雁西終於承接不住,敗下陣來,低下臉致歉:“好吧,是我不好,我保證下次不會再犯了。”

  “……”男人不語,伸出右掌,貼住她的頰,輕輕摩挲著。

  雁西至為緊張,開始正襟危坐,兩手放在膝蓋上不敢妄動。男人忽然捧住她的臉,湊上前細聞、端詳,像是要確定眼前是否所謂伊人,手指用力一遍遍捺劃過她的頰肉、耳腮;她又癢又痛,左右轉動著臉,躲開他粗糙的指頭肆虐。

  “一定是作夢,等我清醒了,你又消失了。”男人喃喃放開她,揉了揉眼窩,懷疑殘存的判斷力是否管用。眯眼再看過去,女人果然還在,他決定相信自己的五感在酒精的浸潤下終於回饋了他,把思念的女人再度活靈活現送上門來。

  男人低頭抓起地上的半瓶酒,旋開瓶蓋,仰頭對著嘴直灌。

  雁西想也不想,立刻奪下他手上的酒瓶,喝叱:“不能再喝啦!”

  男人沒料到幻影也會阻止自己喝酒,不可思議,愣了幾秒,竟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讓他添了幾分人味,他說:“不喝你就不見了……”

  “不會的,我發誓。”她悄悄將酒瓶往沙發後藏起,“我就在這裡不走,等你下次醒來,我一樣在你身邊,請相信我。”

  雁西滿臉認真,眼神誠摯,也不管男人的神智是否能如常運轉,她大著膽子將雙手伸至他眼前,取信於他,“看吧,我的手腳整齊,我有溫度,我可以和你對話,我是活生生的人啊!”

  男人依言觸摸那雙手,不解道:“……為什麼要這麼說?你不是佳年,佳年不會再回來了。你是誰?”話到尾聲,已沉啞模糊,霎時的清醒讓男人神情轉為愁慘;他甩了甩頭,努力和自己的感覺對抗。

  那掩不住的絕望令雁西微有動容,她繼續勸解:“只要你願意相信,我就是佳年;你不清醒過來,怎麼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你不想和我賭一把嗎?”

  近不盈尺的距離,歷歷在現的面容和身影,男人被說服了,或者說,他被內心深處的渴望和血液裡的酒精說服了。現實總是催人老,糖衣毒藥起碼可以讓下一刻容易多了,而他不過是要安然度過太陽昇起的每一朝,何必為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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