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謝璃 > 替身 | 上頁 下頁


  雁西下了車,呆立在路邊好一陣。她撫著隱隱作痛的下巴,環視行色匆匆的路人,想移動步伐,走進捷運站,把方才惱人的對話拋在腦後,試走了兩步,鉛重般的腿帶不動她的軀體。一陣委屈潮湧而來,推動了某個意念,令她呼吸開始急促,沒多久,一股慍火在胸腔悶燒起來,越燒越熾旺。

  她驟然轉身,循著原路穿街繞巷回到咖啡館,迅捷如風地跟在顧客身後竄進店內,眼角往吧台一掃,尋覓湯老闆的身影不得,她叫住正拿了一壺水經過的工讀生,質問:“老闆呢?”

  “倉庫。”

  雁西沿著唯一的走道直驅店後方,看見一扇隔間門上張貼著“非工作人員請勿擅入”的告示牌。她不加思索,一掌推開門,二話不說,朝扛了一麻袋咖啡豆的湯老闆用勁推了一把,湯老闆沒有防備,仰跌在牆角一堆麻袋上。雁西直欺上去,揪住他的衣領,扯嗓憤喊:“混蛋——你到底說不說?!你到底說不說?!”

  畢竟體力不是湯老闆對手,雁西隨即被反扣手腕,歪坐在地,湯老闆趁勢一躍而起,恨恨地抹了把臉,指著來勢洶洶的她道:“要我說幾遍你才肯認了?我——真——的——不——知——道。聽清楚沒?這就是答案!”

  雁西呆了呆,茫然望著他,“不知道就結了嗎?可我被你們湯家害慘了……”她忍不住咧開嘴,不思節制地放聲大哭。

  這是半年來雁西第一次哭泣,因為日積月累,爆發力十足,哀傷逾恒的哭聲回蕩在逼窄的貨料倉庫裡,震人心肺,再從四面八方縫隙竄出,三面水泥牆和單薄的塑料門板攔也攔不住。

  那一刻,走進洗手間的客人和服務生,隔著薄牆,不約而同聽見了啟人疑竇的女子哭泣聲和不明男性的責備聲,再一天過去,湯老闆的薄幸名便悄悄地不脛而走。

  ***

  雁西禁不住回想,這個難以為外人道的合約是怎麼簽下的?

  開頭的理由並不稀奇,她需錢孔急,正確一點來說,是她家需錢孔急。

  並非長期如此,她的家庭平凡普通,是一家之主願意卷袖工作就有相對回收的普通家庭;而這種家庭在短期間內歷經一個意外串連著另一個意外洗刼,就像一艘小船接連被炮彈誤擊一樣倒楣十足,除非大船相救,否則駛不到彼岸。

  雁西的家庭人丁單薄,她是唯一能奮力一搏的家庭成員,就像大部分遭逢變故的人會有的反應,她開始尋求各種管道解決燃眉之急。不難想像,所有的親戚聞訊後都避之唯恐不及,雁西年輕面皮薄,吃了幾次閉門羹,聽了無數冷言諷語後,她徹底死了心,轉而上網搜尋陌生管道。

  她尋遍各大人力銀行,避開曖昧字眼的徵求廣告,嚴苛條件的她不符合,輕鬆要求的不是變相情色招攬就是薪酬稀薄,無助於她的現況。

  每天火眼金睛地上網瀏覽網頁,視力幾乎就要退化,不記得是在哪個頁面上發現的,不經意一瞥,一則約莫六公分見方的廣告吸引了雁西——“徵心靈慰問員,性別不拘,須成年,富愛心,同理心,敢挑戰,酬豐,薪資個別面議,色情勿試,意者請寄履歷及全身及半身素面近照至以下電子信箱……”

  當下只猶豫了兩秒,雁西拿起手機拍下各種角度近照,半小時內將履歷及照片上傳,然後耐心等待。三天后,她接到了回音,請她在約定時間攜帶各式證件面試。她不是不緊張,也擔憂是個陷阱,但對方留下的地址在城中商辦大樓林立的林蔭路上,簡單明瞭,一點也不詭異。她做足心理準備,準時赴了約,在 5那 ut間清清爽爽的明亮辦公室裡,她見到了時髦且一臉精括的朱琴。

  朱琴抱著雙臂,一手支著下巴,繞著雁西打量了幾遍,頻頻點頭,“很好,人和照片一樣,沒有修飾過。”

  朱琴做事風格和她的外表一樣,鮮明直接,沒有客套,全無廢話,“馮小姐,坦白告訴你,我們公司是一種特殊的服務業,提供人員給有特殊需求的委託人。舉幾個例子,喪偶的男女,失去親人的老人,在商場上倍受打擊的人士,來日無多的病人……只要他們提出要求,我們就儘量提供符合的人選與他們密切相處,就像原本的生活一樣,讓他們在過渡期或是生命盡頭得到安慰;或是心理修復,直到走出陰霾,正常生活為止。我們會給員工一些委託人的相關資料,但點到為止,不相干的隱私不會揭露。至於員工的應對方法,安全為首要;其次隨機應變,各憑本事。”接著又出示了一些成功案例的資料給雁西觀摩,雁西努力消化訊息,還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知道我們為什麼請你來面試?”朱琴問。

  “因為我從事的工作?”

  “你大學畢業後一直在做個案輔導,這點有加分作用,但不是主因。”朱琴翻開辦公桌上的檔案夾,抽出兩張照片,放在雁西面前。“看一看吧。”

  拿起照片,雁西仔細端詳,那是一男一女的彩色近照,男方年約三十許,羽眉朗目,五官非常端正,飽滿的前額給人一種自負的印象。整體而言,男人流露出濃濃的志得意滿氣息。至於女方,乍然對眼,雁西暗驚,以為是自己入了鏡,那面龐輪廓,巧笑的神情,簡直和自己有八分像,但不可能,無論是身材、穿著、站姿,都不會是自己。

  “委託人是男方的親屬,男方並不知情,女方是男方論及婚嫁的女友,三個月前意外過世,這就是你要接下的個案。”朱琴進一步說明。

  “所以——是因為長相?”雁西恍然大悟。

  “可以這麼說,因為不容易匹配,委託人出的價碼也不低。”朱琴拿出一份擬好的合約,讓雁西過目,“請放心,我們都會保密的。”

  密密麻麻的條款雁西無心細讀,她關切的是價錢。字裡行間中,她找到了焦點數字,頓時目瞪口呆——雖然不能完全涵蓋她所需數字,但已難能可貴。

  “按照進度,分四次付款。如果委託人不滿意,可以中途解約,但不會追回付過的款項。”朱琴笑。“員工如果有安全上的疑慮,也可以退出。”

  “為什麼要付這麼多錢得到這種服務?再怎麼難受,一切都會過去,不是嗎?”雁西大感不解。

  不僅不解,還見識到了另一個世界。大部分的人都得靠自己療癒自己的傷痛,過得去便海闊天空,過不去便墜入深淵,有多少人能購買得起這種另類服務?

  “因為價值。男方年紀輕輕就創了業,現在撒手不管,論誰都覺得可惜,況且,時間就是金錢,通常等事主看開了,已人事全非。”

  雁西琢磨片刻,一咬牙,在合約空白處寫下另一個加碼後的數字,再轉向朱琴。“我需要這個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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