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未稚 > 唯見秋月白 | 上頁 下頁


  「難怪什麼?」萱見目光直視著她。

  瓏染轉身取過爐上煮著青梅酒的薄胎銀花自斟壺,微笑著抬手相邀:「共飲一杯無?」她的心思卻是轉得極快,不給人瞧出半點端倪。

  可惜了……萱見心中略感失望,隨即應聲說「好」,撩了衣袍在她對面坐下。

  瓏染便從袖中取出兩隻小銀盃擺在他面前,各自斟滿了酒:「梅澀酒淡,望卿不必介懷。」

  她稍一傾身,杳杳白煙便蒸到臉上,一把黑睫,浮動著青梅的暗香。她今日依舊著一身顏色發舊的淡綠衣衫,裙角繡的碧竹紋樣卻不見褪色之勢,相反是被這泛白的底色襯得更鮮明了些。她含笑的眼眸多了幾分溫婉的味道,目色微醺,愈發顯得楚楚動人。

  她素來恬淡少話,難得會有這樣輕鬆言笑的時候。萱見見狀亦展顏:「太子妃果然謹慎。」銀能試毒,亦能淨水,他對此自然不會陌生。自帶酒杯的人,通常是防止別人在酒水中下毒。

  瓏染聞言垂眸,似乎一刹那間想起了久遠的事情:他不會知道我是冒充的太子妃,更不會知道我本是中原邪教「上古傾曇」的人……江湖亦有爾虞我詐,隨身攜帶銀器,只是最簡單不過的保命之法。

  「本宮只是喜歡飲酒,且多數時候只懂淺酌一兩口罷了。若要本宮對著酒罈豪飲,反倒有些東施效顰。」她舉杯一笑而起,清風盈袖間竟是多出幾分超脫於世的瀟灑,「我們中原人常說,一碗白水敬義士,兩盞清茗敬雅士,三杯薄酒敬俠士。萱見,本宮先敬你一杯。」

  「太子妃當臣是俠士?」萱見聞言不覺莞爾。他素來被喊作「文人雅士」,卻從未有人將他歸於「俠士」一類。今日聽她一說倒有幾分新鮮。

  「醫者治病救人,懸壺濟世,正是『俠』之所在。」瓏染爽快地將杯中熱酒一飲而盡,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道:「你願意助本宮一臂之力,本宮心中感激不盡。」而我卻自私地利用了你,縱然日後贏得了勝利也會覺得虧欠了你。

  萱見分明看出她心中所想,不禁歎息:你又何必感到歉疚?我幫你,本是我心甘情願。但你不會知道——我最終想要得到的,遠遠超過你從我身上索取的。

  他要的,是她的心。所以精心布下這天羅地網,只為將她守在身側。

  她以為自己利用了他,又豈知他更是借此機會步步與他親近?儘管他同樣清楚,她心裡只裝著太子一人,她苦心經營這一切,也都是為了太子。

  萱見的手指緊扣著酒杯,按壓住心底的跌宕起伏。他又想起她曾割腕的那一刀,至今仍無法釋懷——她對別人尚且狠不下心,為何對自己卻不留一分情面?

  「臣蒙太子妃賞識,理應效犬馬之勞。」萱見舉杯飲罷。

  青梅酒並沒有意料中的熱辣,卻滿是苦澀的味道,還有一種尚不成形的瑣碎糾結的東西,也一同淹沒了喉嚨口,一路淹至脾肺,竟使萱見有一瞬的暈眩。看不清伊人的面容,只剩了她裙角的陰陰綠墨,而那綠意一霎長出堅韌的藤索,變成妖化成魔,在他心頭連綿作祟,自此再沒有褪色的時候……

  「為何獨愛竹君子?」萱見突然問她。樓蘭女子皆愛花,唯她只對竹情有獨鍾。

  瓏染並不徑答,沉吟半晌,才道:「我曾有個很欣賞的女子,她說喜歡竹,是因其平淡卻瀟灑一生,如同她的為人——不與群芳爭,青者常青。但我自認沒有那樣的氣節。」她轉眼望向遠處的竹林,此時天色漸明,煙光,日影,偕同白皚皚的露氣,一併浮動於疏枝密葉之間,卻徒令竹身變得曚曨而看不真切。「我只是無法釋懷,看見那些曾經鮮活過卻一瞬死去的生命,我總會覺得它們太無助,而自己站在一旁卻無能為力……所以喜歡竹,或許正因為它們從來沒有盛開時的絢爛,便不會有凋謝時的惹人歎惋。」她輕描淡寫地笑笑,「你知道的,一個人若是經歷了太久的顛沛流離,便會由衷羡慕這樣的平淡與長久。」

  她低聲重複了遍,「我只是……羡慕而已。」

  所以將它視作一種依託,是否就可以變得瀟灑一些,不那麼耿耿於懷了?

  那麼,你究竟經歷了怎樣的過去,才會在歲月的輾轉中褪去一身華衣,還原最初的平凡?

  心頭又是一陣不安的動盪,萱見垂眉掩去眸中憂慮,沉聲道:「臣今晨替皇后診脈時,無意間聽聞驪王殿下邀焉耆國使者今夜去王府把酒言歡,太子妃對此有何看法?」

  瓏染思忖片刻,緩緩道:「本宮想請萱見太醫幫忙撒個謊。」

  「說太子妃得了瘧疾,讓太子殿下萬萬不可接近,以免傳染?」萱見了然。

  「那就有勞萱見太醫了。」瓏染頷首微笑。確實,只要太子不來毓琉齋,她一個人便容易行動。不禁心生感歎,這個男子總能輕易看穿她的心思,有時只需一個眼神,便已知道她的難言之隱。她心知他只是在她身上找到妹妹的影子,所以待她真心實意,可她卻……

  瓏染失神地望著萱見轉身離開的背影,突然喚道——「萱見!」

  萱見回首,等著她接下來的言語。

  「……多謝。」瓏染客氣一笑,心中卻是百味雜陳,她並不是想說這兩個字的,可剛才那瞬——她竟然將萱見的背影看成那個人的,蓮花湯裡的驚鴻一瞥,他清瘦的脊背,宛如子夜曇花靜靜浮于潭水中央,開在她的世界裡永不凋零——可他們明明是不相干的兩個人!

  瓏染伸手扶住額頭,難道是因為她疲乏過度,才會產生這樣荒唐的錯覺麼。

  萱見凝視她許久,終於忍不住出聲道:「臣今晚也會去驪王府。」

  瓏染先是一怔,驚訝抬首,只見他眼裡漫了笑意:「如此,臣耐心恭候太子妃大駕。」

  不過——那時的他或許已不是現下的模樣。

  是夜,青蘿拂行衣,斜光到曉穿朱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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