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未稚 > 唯見秋月白 | 上頁 下頁


  隔著流蘇紗帳看清他的面容時瓏染心中先是一驚,隨之了然:這麼晚了他竟還沒回府,定是又去玉螓宮替皇后治心病才忙到現在吧?他們那邊的事情可真不少啊……

  而這萱見太醫也並非簡單的人物,他剛入宮不久便被提升為太醫院提點,官居正五品。此人醫術卓爾,與妃嬪之間的接觸自然也多,且皇后每次犯心病都只找他,這當中的利害關係……無需明說她也能猜出個大概。

  「太子妃的傷口不淺,還需儘早包紮為好。」正想得出神時,便聞男子的聲音從旁傳來,不溫不火,倒顯得有些唐突了。

  瓏染心中已有一番思量:「便麻煩萱見太醫了。」她撩開紗帳一角,遞出受傷的左手。

  萱見微微眯眼,那是怎生纖細的一截手腕?骨節林立凸起,是一種——近乎妖異的美感,而她的手腕上還系著許多用石子串成的珠鏈,稍稍一動玎玲作響。

  「臣原本有個妹子,也喜歡這類的坊間飾物。」萱見一面有條不紊地替她處理傷口,一面不經意道,語氣裡似有一絲懷念。此時偌大寢宮內只餘下他們兩人,因萱見太醫探病有個規矩——絕不能有旁人打擾。「她當初朝廷因選秀入了宮,可惜她沒有太子妃這樣的好福氣。」猛然察覺到自己失態,忙請罪道,「恕臣多嘴,因一時觸景傷懷,才——」

  「哪裡。」瓏染笑著打斷他的話。他的態度極是誠懇,眉間似隱著一絲悲痛,應當是出自肺腑之言。遂展顏道:「本宮身邊難得有個願意說話的人,萱見太醫不必見外。」遲疑片刻,又問,「你的妹妹……後來怎麼樣了?」

  萱見面色沉痛:「請太子妃忘記臣方才的無稽之言。」

  瓏染心裡有數,但凡入宮的女子,若不能出人頭地,下場便只有兩種:要麼戚戚然孤獨終老,要麼被人落井下石,怕是連屍骨都撈不到……見他不願多提,她也不便再問,只溫聲道:「本宮素來不會安慰人,只望萱見太醫的妹妹來世不要再進皇宮了。」她歎了口氣,「何苦來哉,滿腔遺恨嫁給帝王,倒不如安安心心嫁個平凡人家。」

  那一番話卻隱約暗含著自己現在的處境,她自己也不過是個不得寵的可憐女人罷了。

  萱見聞言似是驚訝:「恕臣冒昧一問,太子妃手上的傷……」

  「本宮只怕為已去的事爭執起來,那些個饒舌的丫頭們傳了出去,又要被旁人笑話了。」瓏染苦笑道。

  萱見眸光略沉:「恕臣斗膽,太子妃若是不想面對太子殿下,大可不必採取這種方式。」

  瓏染不可置信地望著他。他知道!連太子都不知道她為何會有這般激烈的行徑——可他竟然知道!是了,她剛才確實是在演戲——故意割傷手腕,讓太子不得不就此消停,她不過是不想面對咄咄逼人的太子罷了。她本是個極其被動的人,不想面對的人,不想應付的事,她通常只會選擇敷衍和逃避。

  而他不過是個旁觀者,卻一眼猜出她的心思。這個男子……看人極准,果然不簡單。

  「萱見太醫言重了。」瓏染面色尷尬,似是不願承認。

  「臣只是疑心自己被傳言所騙——」萱見微微傾身,低聲在她耳邊道,「太子殿下當真對太子妃寵愛有加?若是寵愛,又豈會連來寢宮都隨身佩刀?」

  「放肆!」瓏染驚斥一聲,只是臉上的惶恐卻更加驗證了對方的猜測,她原本可以矢口否認,可如今面對這樣的男子——這三年來第一個看懂她的悲哀與無奈、並直截了當揭穿她的男子,她又如何能自欺欺人下去?他很大膽,卻是坦坦蕩蕩的無畏,她反而……欣賞他。

  何況——他既能說出這番話,說明他有心尋究關於自己的事情,那麼,自己是否也該適時表示一下?瓏染心思百轉,神情間早已不復先前的端嚴之態,甚至流露幾分柔弱無助的味道,「殿下素來謹慎,而今朝中勢力並非一心向著他,說是驪王殿下與太子殿下不和,難保不會出現什麼意外……」這番說辭一出,倒有些欲蓋彌彰了。

  「然則,是臣多心了。」萱見便也就此打住。

  冗長的沉默,冥冥間各懷心思。

  瓏染側過臉望著窗外出神,八角窗櫺扶搖著稀薄的月色,晾畫簷一層水意,那浮凸玲瓏的鏤花便像是遊弋在水面的芙蕖,朵朵嫋娜生姿,像是一種蠱惑。他的手輕托著她的腕,每個動作都溫柔細緻。憶起竹林那端的匆匆一面,原以為他是個清冷淡漠的人,沒想到他心裡竟也藏著這般難言的傷痛……悲天憫人,同情弱者——或許是身為醫者的天性。

  瓏染閉了閉眼,可如今自己卻需要利用他的悲憫之心,將他收為己用,是否太卑鄙了?

  但為了太子,她必須這麼做。她心裡清楚:如今正值樓蘭皇朝分崩離析之際,樓蘭王年事已高,心有餘而力不足,雖立二皇子金鳶為太子卻始終不肯交予實權,也在無形中給了大皇子輒音——便是如今的驪王爺爭權奪位的野心,竟連昔日一手將金鳶扶上太子之位的皇后也倒戈支持驪王一方。

  她來樓蘭本是為了助太子登基稱帝,可她在東宮一無勢力二無靠山,連太子也不相信她。所以她亟需一個幫手,而萱見——無論是以他的身份還是智謀,都是不二人選。她已經靜觀其變了三年,再也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便在她左右尋思的間隙,萱見已利落地將紗布纏了個結,又關心道:「太子妃上肢偏寒,應注意調養,臣明日另開一副驅寒的藥送來。」他將她的手放回床沿。

  「多謝……」瓏染撫著手掌,欲言又止。

  萱見起身收拾藥箱,視線落到那柄團扇上,乍看空無一物的白扇面,盯得久了卻見藹藹的綠意自反面透過來,漸次從中浮現紅的花黃的蕊,再一晃眼,所有的顏色卻都溜去了,唯餘空白的底,一縷若有似無的木香。當真是如霧裡看花水中望月,足見其繡藝之精妙。

  「不知太子妃的這柄香扇是何人所賜?」萱見突然皺眉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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