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未稚 > 金笏畫顰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修大人將金笏落在禦書房,我將它帶回來了。」水沁泠不動聲色地從懷中取出金笏,明擺一副公私分明的架勢,「正準備去還給他呢。」

  「嘿嘿,」芸蛾狡黠一笑,繼續旁敲側擊,「那天晚上沁泠姐住在他那裡,當真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自然沒有的。」水沁泠垂了眼眸,思緒回到那個晚上——春闈帳暖,燭影迷亂,其實原本就要發生什麼,而她也不管不顧只想放縱自己一回,然而……她的手指撫到自己琵琶骨的位置,當他看到自己身上的刺青,當十七年前的恩怨孽債又被重提,似乎一切又回到了起點。

  從那之後一個多月來,他對她的態度依舊如從前一般,若即若離,真假難辨。

  「總是那樣漫不經心的,也不知他心裡正打著什麼主意。」水沁泠兀自嘀咕了句,抬眼一看外面的天色,遂披了白色狐皮大氅,起身往屋外走去。

  延廊的積雪已經被鏟至外緣堆砌起來,碎炭屑混合著泥土的腥濕氣,更令人從心底覺得淒寒。水沁泠扶著欄檻沉思片刻,並沒有立即出府,而是繞到後院的石林裡面。那裡的景致皆用石頭堆砌,每遇風聲穿堂而過,在大小石孔間回旋輾轉,倒自成一曲絕妙的天籟歌吟。

  熟練地找到石林裡的一處地方,水沁泠蹲下身,掏出南面七個石孔裡的積雪,扳動石塊。曾經有個精通陣法的人教過她,若這些石頭按奇門遁甲術排列,便能形成「回音壁」。

  但回音壁的最非凡之處卻不是在於清風吟歌,而是選擇不同的角度,聽見府內各個地方的說話聲,哪怕再私密的耳語,傳到回音壁裡也變得分外清晰。

  她心知自己被人監視,便是因為當初從這回音壁裡聽見的一番對話——

  便是那個蟬鳴燥熱的夜晚,她孤身在這石林裡聽得渾身冷汗遍佈,幾乎站不穩腳——說話的女人聲音她不會不熟悉,而男人的聲音她更是一輩子都不會忘——便是那年追殺她的劍客!她永遠不會忘記那樣一種可怕的嗓音,像是吞了熱炭般的低沉嘶啞。

  但她反而慶倖,從那時起她便清楚——除了骨肉至親,這世上再也不會有真心實意待你好的人。那些溫良善意的笑容,身臨險境時主動施與的救贖,往往才是最大的深淵。

  所以她表面上左右逢源,卻不相信身邊的任何人,所謂「求人不如求己」——她寧願自己付出雙倍的努力,也避免接受別人的恩惠。

  卻為何,除了他……

  水沁泠思緒一頓,趕忙收住,專心聽著回音壁裡女人的聲音——「她要去右大臣府,可需另派人手跟蹤?」

  「不必了。」回應她的果然是男人沙啞黯沉的聲音,「她見不到右大臣的。」

  「怎麼?」

  「上頭有令,左右大臣今日陪皇帝去萬獸山打獵,是行動的最佳時機,絕不可錯過……」

  後面的話水沁泠沒有細聽,腦中懵了一下,真是荒唐——皇帝去萬獸山打獵,只讓左右大臣陪同?這麼大的事,為何她竟不知道?就算皇帝不相信她,太后也絕不會對她隱瞞的啊!難道說——皇帝打獵根本是心血來潮,連太后也被蒙在鼓裡?!

  當務之急是趕快去萬獸山!

  萬獸山,皓皓然千里冰封。

  唇紅齒白、姿容秀美的少年皇帝正拉弓引箭,回頭朝著左右大臣扮個鬼臉,「說好了的,朕今日要大展身手,不射到白鹿絕不回去,誰都不准催朕!」

  修屏遙立即附和著一笑,「望陛下盡興就好。」

  相較於他的春風滿面,上官歏卻板著臉極度不悅,「陛下當以江山社稷為重,不該玩物喪志。」

  「咳,」少年皇帝有些心虛地瞥他一眼,對於這位鐵面老臣他多少還留著幾分畏忌的,「只是偶爾放鬆一下,偶爾——嘿呀!」他突然驚喜地大喊一聲,「出現了!」

  說罷也不顧身後的侍從,隻身騎馬追隨白鹿而去。

  皚皚白雪覆蓋了視野,那抹亮黃的身影轉瞬只剩了微小的一點,修屏遙眸光倏沉,厲喝一聲:「還不快去保護陛下安全!」

  話音未落便見一道黑影從天而降,飛速直掠皇帝而去——

  上官歏頓時驚覺到不對!憑他多年的經驗,這白雪林地原本最不易藏身,因為光天化日下的任何一點都會被白雪映襯得分外清晰,訓練有素的刺客們不可能會這樣膽大貿然。但他卻忘了,這地面之下才是最佳的藏身之處——

  「當心埋伏!」

  而前方,策馬奔馳的少年皇帝猛然覺得身後一陣寒氣凜冽,才一回首便被迎面一劍刺來——「娘咧!」皇帝忙一矮身,手中馬韁沒抓牢,竟直接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幸而下面是雪地,倒未傷到他分毫。

  一劍刺空,黑衣刺客當即一腳蹬上馬腹,凌空飛身而起,緊接又是一劍刺來——

  「阿娘救命!」少年皇帝嚇得涕淚肆流,連滾帶爬往後直躲。

  眼看著那凌厲一劍已直刺天子眉心,卻聞「啪」的一聲,一隻雪球正好砸中刺客的眼睛,伴著女子情急的大喊:「陛下快跑!」跟著又是兩隻雪球狠狠砸過來!

  竟是女丞相水沁泠!

  黑衣刺客猝不及防,被雪球分神的瞬間,修屏遙已經率領隨從趕至,長臂一撈便將跌坐在地的皇帝拎起,同時寬袖一掃,「嗖嗖嗖——」十幾枚銀色小箭直射刺客而去!

  黑衣刺客慌忙用劍擋開那些銀箭,眼見情勢逆轉,刺殺無望,他臉色一變,竟直接旋身擒住後面的水沁泠!「都是你害的!」他一手掐住她的脖子,恨得咬牙切齒,「誰再上前一步我就殺了她!」他朝眾人要挾道。

  水沁泠垂眸便看見刺客掌心的紅痣,他竟是——「七……七皇子……」她氣弱地喊出聲。

  黑衣刺客渾身一震,轉而哈哈大笑而起,更加用力掐緊了她的喉嚨,「水沁泠,你可知道我有多恨你,有多——瞧不起你——你看見沒有,他只是個昏君!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憑什麼去當皇帝?為什麼你還要幫他做事?為什麼還要救他?」

  他紅著雙眼近乎瘋狂地叫囂著,一面拖著水沁泠不住後退,直至退到懸崖邊上,走投無路。

  眼前一望無垠的雪域,所有人都舉起了弓箭,他們心裡清楚——七皇子活著一日,便是對皇室的最大威脅,所以絕不能留他活口。

  那懸崖深不過丈,常人摔下去必死無疑,但對於會武功的人,卻是逃生的最佳選擇。

  胸口有些透不過氣來,水沁泠卻努力睜大了眼睛只看著修屏遙。

  「不要傷害水愛卿!」少年皇帝急得大喊,「水愛卿救了朕,朕也要救她!求求你們——」竟一副孩子般的央求口吻。

  「陛下,」修屏遙聲音淡漠,那一瞬間,水沁泠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聽得他幽涼的聲音,比無數個噩夢驚醒的夜還要清冷淒寒——「今日若放他逃走,便很難再將他抓住。水丞相……吉人自有天相。」那最後一句話,分明意味著舍她求全。

  黑衣刺客的手指已經有些顫抖,下意識又退了一步。

  耳邊風聲驟起,雙眼被霧氣迷蒙的瞬間,水沁泠卻清清楚楚地看見那一個字眼怎樣從他嘴中吐出——「射。」

  猶如萬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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