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未稚 > 金笏畫顰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那一畫面,從此變成今生再難化開的魔障。

  水沁泠沒有閉眼,她甚至是微笑著的,那麼心平氣和地看著其中一支冷箭射中她的心口,將她——連同這一世所有的愛恨情仇,一同——射落懸崖。

  原來這就叫——天、誅、地、滅!

  「哈,哈哈……」水沁泠眼睜睜地看著那一刹那間被白霧攏去的身影,感受著自己身體被山風拉著下墜,竟然痛快地笑出了聲,「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從她許誓要與他並肩看錦繡河山起,便隱隱擔心著會有這麼一天,現在好了,天誅地滅的這一天終於來了,而她也終於也不用再一面暗暗竊喜,一面惶惶難安了。這樣很好不是嗎?親眼看著那個男人將自己送到地獄,也讓那些無聊的小鬼們瞧瞧新鮮——看,這就是她無可救藥愛上的男人!可以為了江山社稷和皇室安危,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與刺客同歸於盡的男人!

  哈——怪誰呢?這就是她的命!從遇見他的第一眼起,她就不停地被追殺,被監視,被綁架,多少次的死裡逃生,到最後被一箭穿心射落懸崖——他給了她多麼精彩紛呈的人生,這輩子都無憾了!

  水沁泠笑到滿眼都是淚水,其實她都知道的——她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有幾分重量,也知道為國捐軀天經地義,如果換作今日站在懸崖上的是他——

  可是該死的,為什麼她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萬箭穿心?

  她真沒出息!

  「怎麼偏被你說對了,我可以對自己殘忍,對你……卻做不到……」水沁泠閉了閉眼,放任自己的意識模糊,「所以下一世,我寧願對自己好一些,也不要再為別人黯然神傷……」她開始回想這辛苦奮鬥的一生,從那年初出茅廬,到如今位居丞相,她學著去包容天下蒼生,一顆赤膽向明月、仰不愧天心昭然——難道這就是她一生的追尋?

  頭皮忽然一陣撕扯的劇痛,水沁泠的神志也在那瞬陡然清醒——

  原來竟是她的頭髮絞住了崖壁的樹枝!

  那一刻,求生的本能超越了一切,水沁泠奮力伸出雙手去夠旁邊的枝椏,卻怎麼也夠不到——「呲」,血肉模糊的聲音,那一縷頭髮連著她的頭皮竟被生生撕扯下來!霎時椎心的痛楚傳遍四肢百骸,水沁泠咬緊牙根保持清醒,好不容易抓住了新的樹枝,勉強止住不斷下墜之勢,怎料,「啪——」樹枝卻被折斷,她又掉了下去——

  「噗——」脊背撞到地面,水沁泠張嘴便嘔出一口血,劇烈的痛楚令她的眼淚一瞬迸發,混著滿臉的冷汗不可遏止,她卻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只是不停地顫抖著。所幸方才絞住頭髮的樹枝減緩了墜落的沖勢,地面又有白雪堆積,她才能因此撿回一條命。

  幸好她平生做過不少好事,老天爺才給了她活下去的機會。

  但五臟六腑都在遽痛,後背又像是癱瘓了般的麻木,眼前突然有一瞬的黑蒙,幾乎令她承受不住地閉上眼睛。不不——不能閉上眼睛,這一閉就別想再醒過來了!水沁泠竭力睜大眼睛看天,那裡是邊疆萬里,江山遼闊,那裡有她未完的使命——所以她絕不能死!

  手指動了動,觸摸到積雪下面冰冷的地面,水沁泠深吸一口氣,忍住身體被拆散的錐痛,艱難地支撐自己坐起來,「啪——」有什麼東西從她的胸口衣襟掉落出來。

  水沁泠眯了眯眼,是那塊金笏——她原本打算去右大臣府還給他的。

  她牽了牽嘴角想笑,笑出來的都是眼淚,其實還應該感謝他呢——多虧了有他的金笏抵在胸口,所以懸崖上的那一箭並沒有刺透她的身體,只是將她射下深淵。

  這陰差陽錯的,到底還是讓她活了下來。

  沒有再理那方金笏,水沁泠緩慢動了動身子,勉強適應了整個身體的痛楚,頭頂又跟著一陣尖銳的刺痛,先前被她忽略了,如今變本加厲更加清晰刻骨。她下意識地伸手摸上頭皮,卻摸到一手斑駁的血跡。這才記起來——頭頂心的那一塊頭皮已經被樹椏扯掉了,恐怕那個地方再也不會長出頭髮來了。她還記得小時候看到鄰村的福嬸,和丈夫吵架時也被揪掉一塊頭皮,導致頭髮中間突兀著白生生的一塊,當時看著很是醜陋駭人。

  不過比起她的命,這點損失又算得了什麼呢?

  她崢嶸朝堂、行走官場這麼些年,還有誰會將她當作姑娘家去憐惜疼愛呢?

  水沁泠狠狠一咬牙,終於站了起來,但她的兩條腿還是戰慄不止。勉力定了定神,她開始移動腳步,才走幾步便痛得整個人栽倒在地,「撲通——」手掌正好壓到那塊金笏。

  這渾蛋!她都死過一次了,為什麼還要糾纏她?

  水沁泠眼神驟冷,懷著滿腔的仇恨,咬破手指,便用鮮血在那金笏上寫下一字:斷。

  恩斷,義斷,情斷!斷了好,早就該將這餘生所有的念想全部折斷!什麼濃情癡愛,什麼天長地久,她統統不需要!

  從此他走他的陽關道,她過她的獨木橋,他是天,她便是地,永遠不會有交集!

  甩手丟掉金笏,仿佛胸肺間也滲入一股鮮活的氣息,將椎心的傷痛全都抹滅。心都死了,又怎麼會有痛苦?水沁泠仰天哈哈一笑,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這錦繡河山——

  從來只需她一個人獨看!

  「啪——」

  一個巴掌落在琅崖臉上,舉起來的手久久沒有放下,連同整個人都在劇烈顫抖,仿佛山風一吹就會倒下。

  「這就是你請來的一流弓箭手?這就是你所保證的萬無一失?」修屏遙的臉色竟比這雪地還要白上三分,「為什麼那支箭會射中她?」

  「下官該死!」琅崖慌忙跪地,不敢去看對方的臉色。他跟隨修屏遙多年,竟是頭一次見他這樣勃然大怒,不——那已經不是怒,而是一種歇斯底里的瘋狂!那種力量——足令天下為之覆滅!「但請大人明鑒,那支箭絕不是我們的人射的!」

  修屏遙的神色又是一變,「什麼意思?」

  「下官懷疑……」琅崖遲疑了片刻,極小心翼翼道,「這場戲可能已經被上官大人看穿,射箭的人……或許是他們的人。」他的聲音也在發顫,唯恐說錯一句話被直接滅口,「下官不敢隱瞞,原本大人交待下官去通知水丞相有關陛下在萬獸山打獵一事,下官還沒有來得及通知,但——水丞相卻自己來了。」

  修屏遙眼底的精光一瞬寂滅,「計劃……出現偏差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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