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未稚 > 金笏畫顰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不知妾淚盈!」水沁泠突然輕呼一聲,起身像是要攔住什麼,還未站穩卻又「撲通」栽倒在地,額頭便正好撞到石板上,「哎喲——」似乎因這一撞而頓時清醒大半,「修、修大人?」她吃痛地捂著額頭,眼角的淚像是被它逼了出來。

  修屏遙驚愕地看著她,當下啼笑皆非。倘若——真是演戲,她也不用每次都這麼賣力吧,那額頭都被磕出血來了。好笑地歎口氣,他回去將她拎起,「你喝多了,小、女、子。」他又笑得如雲似霧,眉眼裡春意叢生,「站都站不穩,是要我抱你回去嗎?」

  「不,不必。」水沁泠搖搖頭,然後拉住他的右手,「可否借我一隻手,引我走一程?」

  黑眸掠過一瞬不可置信的神采,「若我說不借呢?」修屏遙玩味地眯了眯眼。

  水沁泠當即改為牽住他的小指,笑吟吟又問:「那就借我一根手指頭,修大人總不會吝嗇了吧?」

  沒料到她竟也有像孩子般耍無賴的時候,修屏遙愣了半分,終於忍不住「哈」地笑出聲來,「能為水丞相引路,普天之下,我修屏遙可是第一人?」

  水沁泠靜靜笑了,「是。你是第一人。」

  她暗自低語:普天之下,你修屏遙是第一人。

  她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否認,這份心意——從三年前,她越過一室黑蒙望見他獨倚窗口的背影時,便已生根發芽,她以為這情絲被斬斷過,逼迫自己壓抑了三年,等死灰復燃時反而變本加厲地釋放出滿腔的熱情。她害怕的或許不是他的拒絕,而是每一次他留給她的一笑即去的背影,而她終於想清楚先前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究竟是什麼——

  若是留不住他,便跟他一起走。

  京都的秋天遠比南方的短暫,似乎昨日還看著晴光霽色、荻花蓼嶼,今日便需要捧著暖爐準備過冬了。哪怕春日裡萬花如繡的皇宮也挨不過這凝冷的光景,寒風一臨,亭台樓榭便更顯得淒清蕭索,所幸南苑禦書房裡生著火爐,安靜的時候總能聽見炭火劈啪作響。

  修屏遙才踏上南苑的長廊,便遠遠聽見幾個大臣有說有笑議論著什麼,一個個神采奕奕。細聽之下才知道話中人一個是他女兒,還有一個便是女丞相水沁泠。

  「嘁,這還用得著比?論美貌自然是烏髮美人更勝一籌!」其間有人咋呼道。

  「你這話可不對,水丞相與烏髮美人好比遠山近水,平分秋色。可惜了,可惜了——」

  「得得得,顧大人你都碎碎念叨三年了,舌頭還沒長瘡呀。」旁邊人趕忙截了他的話,引得四周男人前俯後仰笑倒一片,「當年人家還是七品錄事的時候就沒見你有什麼行動,如今人家成了丞相,你哪能高攀得起嘍?」

  馬上便有人唏噓道:「唉,你說女人是不是越貌美越想不開啊,以她的絕色姿容,若是乖乖在家等著嫁人多好,怎麼偏要往官路上走呢?」

  就算她要嫁人也絕對輪不到你娶。修屏遙撇嘴冷笑。不過——這傢伙是沒見過女人嗎,水沁泠那樣也能算「絕色」?哈——真真是天下奇聞了。

  「你們這一個個的,就別想打水丞相的主意了。我斗膽說一句,以她現在的地位,普天之下能夠娶她的只有一個人!」

  有個幸災樂禍的聲音飄進修屏遙的耳朵,他頓時心弦一緊。只有一個人,莫非說的是……

  「自然是皇帝陛下!嘿……」

  這些大臣們從來都是不畏龍顏的,所以才能肆無忌憚地說出這番話,只是還未聊得盡興,便聞一道悠悠的聲音介入進來,明明是微笑的語調,卻讓聽的人從頭皮一直寒到腳底心——

  「諸位貌似很閑呀?」修屏遙長指撫摸唇瓣,皮笑肉不笑,「看來本官有必要、很有必要、非常有必要為你們找點事情做才好呢。」

  ……

  一群舌頭長見識短的廢物。修屏遙冷眼覷著那群大臣們赤著腳圍繞皇宮跑起來,從牙縫裡溢出一聲嗤笑,「明天繼續陪你們玩,這個冬天絕對會讓你們『涼快』過癮。」他撣了撣衣袖繼續往前走,轉個彎便進了禦書房。

  掀開厚厚的棉簾,一股暖流頓然撲面而來,似乎還縈繞著微淡的藥草清香。誰在這裡煎藥了嗎?修屏遙心下正覺疑惑,一撇眸便望見書架後面一道熟悉的女子身影,著一件鵝黃色的柳條細紋小襖,襟口別一朵白絨花球,捧卷細讀,倒是專注得很,連他進來都未曾察覺。

  桃花唇勾起一個弧度,修屏遙也沒有招呼她,悠閒地走到書架的另一邊,抽出一本厚書。

  視野空了一塊,初冬的陽光將書架的小格子縫都塞得滿滿當當,自他的角度方巧能看見對面她的額,她向著陽光而立,低著眉,留給他一半的側臉。她看書時總會將兩縷劉海抿到耳後,露出細白如瓷的額頭,淡點兩道彎彎的蛾眉,似春山明秀。

  生於江南水鄉的女子,她們的美大都少了犀利的棱角,多了一絲古雅倦柔。她亦不例外。

  怎麼今日看她竟比往日出挑許多?難道以前是他審美疲勞,才漏看了她最動人的一面?修屏遙心思一頓,接著又抽出一本書,看清楚她的睫毛她的眼。她的臉頰籠在陽光裡,染了淡淡的紅暈,視線卻還落在書上,整個人說不出的溫婉嫺靜,墨香味十足。

  真邪門,怎麼越看她越覺得賞心悅目,越覺得……心癢難耐?修屏遙心旌忽漾,索性將面前的一摞書都搬出來。錯了錯了——什麼遠山近水,什麼平分秋色,統統跟她無關!他簡直鄙視蔑視無視那些長舌男們荒謬的言論,這小女子只不過比一般的姑娘家稍微清秀些,耐看些罷了,從前他暗中送給皇帝的女人哪一個不比她嫵媚妖嬈?她憑什麼要被皇帝看中?真是無稽之談!

  修屏遙心下極度不齒,視線卻不曾離開過她的容顏,竟是第一次這樣細緻地看著她,這樣溫柔眷戀地看著,她的鼻,還有她的唇……

  那瞬,水沁泠方巧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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