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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而今朝,天未誅他,地不滅他。

  修屏遙的手指輕撫到她的臉上,緩緩移至髮鬢,擰她耳朵,「哦、呀,吃糖了。」

  調笑的口吻,不輕不重的力道,從來沒有變過。水沁泠睜開迷蒙的眼睛,似乎一時間還看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誰,「呃——」像是打了一個酒嗝,她忙用手背掩住嘴,兀自咕噥道:「最近怎麼變得這般嗜睡,果然那藥不能多吃……」

  「什麼藥?」修屏遙聞言一訝。記憶裡她的氣色一直很好,完全不像有病的樣子。

  水沁泠卻似沒聽見他的話,搖搖晃晃地支起身子,「涼蟾空對影,折柳送君行,君自離意絕,不知,不知……」這幾日來她一直重複念著這首詩,「那個人不允許自己的女人喝酒,真是奇怪得很,奇怪得很……呵呵……」

  猛然聽她說到自己,修屏遙正要去捉她發尾的手便僵在半空。

  「你道,一個男人不允許自己的女人喝酒,究竟為了什麼呢……」水沁泠還在自言自語,眼眸裡搖漾著月光,「是不是……為了冥想,為了惦念……另一個女人……」

  修屏遙的身體驀地一顫,許久許久,他抬手去蒙她的眼睛,「那我告訴你。」他低低的笑聲便附著她的耳朵,從未有過的這般纏綿的傾訴,仿佛下一刻便會啞了嗓子,「難得你長了心肝,願將我的事記掛在心上,我若不告訴你,恐怕今後都沒機會了。」

  他微微歎息著笑起,似乎因這涼薄的月色和這醺人的酒香,心旌蕩漾著也隨她一起醉了,所以容許自己唯一一次的放縱,「你聽過之後,便將它忘掉,可好?」

  水沁泠打了個呵欠,歪頭靠到他身上,「嗯……」聲音裡又有了朦朧睡意。

  修屏遙將下顎抵著她的發頂,一面娓娓道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細想起來連他自己都有些恍惚,只記得當年他高中榜眼,意氣風發,與好友同去蘇州城赴任,而後是煙波客棹上的驚鴻一瞥,或許第一眼傾心的已不是她傾城的容貌,而是那一身氤氳著江南水墨的氣質,她輕攬紫衣的優雅,她抿唇而笑的端莊以及——無論怎樣都看不透的,她謎樣的眼神。

  「小女子家自姑蘇。」便是這一句,從此結下一生的愛恨輾轉。

  一路同行,到達蘇州城時才知,她便是江南郡守的女兒,從此便是朝夕相對,知己知彼。他一直以為自己與她兩情相悅,卻未料到——

  就在他準備提親的前一天,她竟因為醉酒與他的好友木已成舟,甚至都不等他親自去問個明白,她便不辭而別,似一縷輕煙,從此走出了兩人的世界。七年的等待,杳無音信。

  「當她回到中原時,卻帶回來一個女兒。」修屏遙突然笑了起來,嗓子卻是緊的,「你猜她對我說了什麼?她說她辜負了我,所以她還我一個女兒,還我二十年的青春,讓我等著她的女兒長大,然後——」他的肩膀克制不住地顫抖著,分明是在竭力隱忍那年的痛苦和絕望,「她竟讓我愛上她的女兒,一個繼承了她的容貌骨骼和靈魂的女兒。哈——多荒唐!多荒唐!」

  清楚感受著他胸口的戰慄,水沁泠努力咬住下唇,不發出一絲聲音。如果,如果她有半點回應,便一定會被他看穿,其實她根本沒有喝醉,其實她根本沒有睡著,其實他說過的話她都一字不漏地聽得清清楚楚,或許,今生也忘不了……

  漫長的沉默,終於聽見修屏遙喃喃的聲音從頭頂落下:「你可知,我活了多少年?」

  看你的容貌最多不過三十。水沁泠在心下輕道。三年前是這副模樣,三年後亦不曾改變。

  「四十九……我已經活了四十九年……」修屏遙聲音低啞,手指觸摸她的發尾,「卻一直容顏不老,亦不曾生一根華髮,你道為何?呵——」他又自顧自地接上話來,「因為苗疆巫術,她離開七年,便是去學習苗疆巫術。她天生性靈,卻也像你一樣固執、極端——」他已經笑不出來,「她擅自給了我二十年不老的青春,更在死前將自己的靈魂和思想都傾注到女兒身上,甚至——還為她取了同樣的名字,脂硯。」他的話語突然竟變得出奇溫柔,是一種,因為太氣太恨,太過痛心疾首,所以更加咬牙切齒的溫柔!

  他愛她,卻更恨她——恨她當年二話不說不辭而別,卻讓他不依不饒地等待了七年,終於等到再次相遇——她卻微笑著自殺在他面前,然後用一種更可笑的巫術將他的餘生都一齊束縛!她自以為給了他青春,給了他至死不渝的愛,卻只給了他孑然一身的寂寞!

  就算再給他百年千年的生命又有何用?他的心已經死了,已經隨著當年錐心蝕骨的愛一同灰飛煙滅——從此,漠漠餘年,孑然孤老。

  「看,這就是她愛我的表現。她很愛我,對不對?這世上,沒有人比她更愛我了,哈……」

  「啪嗒——」水沁泠的手背落了兩顆滾燙的液體。一顆是她自己的。

  她的心驟然疼痛無比。如果,如果她真的喝醉了該多好,如果她沒有聽見這個故事該多好,便不用動這番憐惜,便不用衍生出這麼多的相思妄念,一發不可收!如果先前只是因為那一絲一縷莫名的在意而動情,那麼如今——她更心疼這個男人。

  腦中有個念頭逐漸清晰,卻不等她細想下去,修屏遙已經鬆開她——

  「半醒半夢,你究竟聽進去多少?若是聽見了——」若是聽見了還能裝作這樣若無其事,才是最令人寒心的答案吧。望著她依然安靜的睡顏,修屏遙自嘲地勾起唇角,他更情願相信她已經醉了,什麼都不曾聽見,這樣最好,再好不過了——

  他一笑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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