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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我扭頭便走。他追了上來,我繼續前進,他一個箭步超越我,擋到我前面,我停不住,一頭撞上。

  他捕捉住我,用他的眼睛。

  當下是一種無所頓逃的感覺。

  遲疑地,他伸手托住我的臉,粗糙的掌心帶來細微的剠痛感。「這麼久了,你為什麼還是這麼傷心?」

  我驚喘一聲,膽戰心驚的發現,如果我還有一些傷心,也已經不是因為過去。是因為現在。

  為了無法忘記眼前這個男人而深深傷心。

  而不能承認,是因為愛。

  我顫抖地伸出乎,碰觸他。「穆特蘭,我想畫你。」

  我翻找出塵封許久的畫筆。顏料因為放置太久,都已經乾涸。我花了一個下午到過去常去的美術用品社買了一整組顏料。

  然後便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沒日沒夜地畫。

  一開始,因為雙手已經太久沒碰過畫筆,筆感很不順暢。

  我一塗再塗,一改再改,一筆一筆地在畫布上勾勒出我記憶裡那張不曾磨滅的臉孔。專注的程度已經超越一個人可以承受的範圍。

  當朵夏擔心我不吃飯又不肯開門的時候,我卻很清楚我在做什麼。

  我在找尋救贖。

  我必須把體內那股幾欲要摧毀我的力量轉栘到另外一個地方。而唯一安全的方式是畫畫。

  我不知道我畫了多久,畫了幾天後,穆特蘭來敲我的門。「蘇西,開門。」

  朵夏跟著叫喊:「開門了,蘇西,你兩天沒吃飯了,會餓死的。」

  原來我已經畫了兩天了嗎?

  但是我一點也沒有饑餓的感覺啊。決定不理會門外的動靜。

  很快地,我便又沉浸在畫畫的單純喜悅和純粹的痛苦中。

  如果這個世上有什麼力量可以同時摧毀我又使我獲得力量,那麼就是畫了。

  我想起很多看過我畫的人批評我的畫缺乏技巧,現在我懂為什麼了。

  因為我一向不是用技巧在作畫。我是用我的靈魂在感受畫。

  當一個畫畫的人捨棄被冠以專有名詞的技巧時,就等於放棄了讓自己被普遍接受的可能。

  用靈魂繪出來的畫,必須以同等的靈魂去感受才能獲得共鳴。

  而我只能畫我單薄的靈魂所願意、所能夠感受到的一切——多麼微小的一切——因此註定了格局永遠不夠,不夠勾上一幅好畫的格局。

  習畫逾十年,怎麼我這麼晚才明白呢?

  「蘇西,我們要撞門進去嘍。」朵夏高聲喊道。

  我已經無法聽見任何聲音,所以當門被撞開時,我也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專注地一心三思要把眼前這幅畫完成。

  心裡一個聲音在說:得快一些,不能中斷!如果停頓下來我就永遠也畫不完,就像兩年前傑生那幅肖像迄今仍未完成一樣。

  無法完成的畫會抽幹我的靈魂。

  有了前車之鑒,這幅畫不能這樣。

  「夠了,停下來休息吧。」他來到我身後。

  我搖頭,固執地不肯停下來。

  當朵夏試著抽走我手中的畫筆時,我喊出聲:「不要,讓我繼續畫。」

  「你會撐不住。」

  「我撐得住。」然後我便拒絕再說話。很快地,我又把身邊兩個人的存在拋到腦後。

  我進入那個無我無他的世界。在光影與明暗之間,找到祥和。

  終於,我添上最後一筆。

  「完成了。」我滿足地擱下筆,同時轉過頭去。找到熟悉的那張臉。「我欠你的那幅書。」

  他已經在凝視著它。「一片森林。」

  是的,一片灑滿了月光的北地森林。

  「這是你,還是我?」

  這是我心中的穆特蘭。

  我合上酸澀的眼皮,整個人往後倒去。

  「蘇西!」朵夏驚喊。

  「沒關係,我接住她了,讓她睡一會兒。」

  我歎息一聲,為曾經被抽幹,如今又被尋回填滿的靈魂無聲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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