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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等著商隊清點商品和補給之際,醫者抽空看向站在不遠處與親友告別的呂祝晶,不太捨得催促他,得準備上路了。

  再等等吧,他想。

  畢竟,這一別後要再相見,可能是許多年以後的事了。

  就再等一等吧。

  呂祝晶在長安的朋友幾乎都來了。

  日本留學生中,與他相熟的阿倍仲麻呂、吉備真備,以及在慈恩寺協助譯經工作的學問僧玄防,都來送他了。

  劉次君大哥早先也來過了,但因為營衛裡有事,不能久待,因此剛剛先一步離開了。祝晶保持愉快的神情看著眾人,一一與之道別。昨晚,他便告訴自己,今天絕對不能哭,所以他一早就咧嘴到現在。爹似乎也有同樣的默契,帶著小春站在一旁,也咧著嘴。與朋友們逐一道別後,他轉看向呂校書。

  爹很安靜,從頭到尾都只是靜靜地微笑著。爹入弘文館當值已經遲了,好在官小,偶爾摸一下魚不太容易被發現,所以應該無妨。

  他比較擔心的是,打從小舅舅說要帶他走絲路後,爹雖然沒反對,但卻變得十分安靜。太靜了!不像小春還很捧場地哭得淅瀝嘩啦的,反而突顯得爹的安靜有一點不尋常。

  「爹,我要走嘍,你沒話想跟我說嗎?」祝晶終於問道。

  呂校書像是猛然自夢裡醒來一般,雙肩微微抖了一下,有些失神的視線逐漸聚焦在祝晶臉上。

  「祝兒……」看著祝晶小小的臉,呂校書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送走祝兒,是他的主意。他擔心祝兒和恭彥走得太近……那份聯繫如果會帶來死亡的威脅,就必須果決斬斷。然而,這樣做真的好嗎?

  前一晚,他徹夜無眠。怕吵到祝兒,只能在深夜中躡手躡腳溜進他房裡,隔著幾步遠,偷看熟睡的小臉,忍不住希望祝兒不要長大,永遠當個天真的孩子,不必承受早夭的咒詛。然而祝兒依然漸漸長大了,不但擁有自己的想法,也依自己的意志做了許多的決定;雖然她從不是個事事順從的孩子,卻也貼心懂事得令人心碎。

  祝兒想必以為自己這一趟不過是三、五年的光景。殊不知,他與妻舅已打算讓祝兒過了二十五歲生辰後,才放她回長安。

  屆時,恭彥那孩子可能也早已回日本了吧……雖然對恭彥那孩子很過意不去,但站在為人父的立場,這是不得不的決定。

  而一想到未來十三年可能都沒辦法再見到祝兒,呂校書便忍不住想辭了官,跟著一起到西域去。

  可若他真辭了官,以祝兒的聰穎,勢必會察覺出這趟絲路之行的不尋常吧。

  自家孩兒的心思,他怎會不懂?

  一旦祝兒發現了真相,恐怕將會十分惱怒。

  偏偏他沒有別的選擇。他不能眼睜睜看著祝兒跟她娘一樣,年紀輕輕就離開人世。他經歷過一次,對他來說,那已經太夠了。

  趁著祝兒年紀還小,對感情還懵懂未知,一輩子別叫她發現自己心中的情意、倘若如此能換得她無病無痛,一生長壽,那也就值得了。只不知這一別,許多年後再相見時,祝兒可還認得出鬢白齒搖的爹?

  「爹啊?」祝晶再度扯著父親的衣袖喚道。爹在發什麼呆呢?

  呂校書努力眨去眼中的憂傷,擠出一個微笑道:「沒事,爹只是在想,你跟你舅舅去西域後,鄰居大嬸就可以少煮一點飯了。家裡的米糧時常吃緊呢。」

  祝晶當然知道爹是故意這樣說的。他吃得又不多,是小春比較會吃吧。「爹就是不說你會想我就是了?」

  呂校書的笑容差點垮下來,偽裝險些崩潰。他趕緊假笑道:「你是要爹哭給你看是不?爹哭起來可是很醜的,這樣你還是要我說會想你是不?」

  再講下去他真的要哭了。除了三年前讓祝兒出海那一次以外,他從沒跟女兒分開過啊。

  呂祝晶看著父親良久,猶豫了半晌才道:「好吧,爹不用承認你會想我。」這麼容易就妥協的話,他就不是呂祝晶了。他觀著父親,又道:

  「我心裡明白就夠了。晚上可別一個人躲在房裡偷哭喔,都老大不小了,哭起來不好看。」

  呂校書連忙別轉過臉去,望向遠處客舍旁一株被風吹動枝條的柳樹,揉著眼角啞聲道:「唉,風沙真大啊,像是要下雨了……」才說著,幾滴豆大的雨點竟就滴了下來。

  風勢稍轉弱,雨水隨即纏綿落下。

  這是長安今年入夏以來的第一場雨,所有人都不禁抬起頭看著前一刻還沒有下雨徵兆,下一刻竟突然轉為陰霾的天色。

  拿了油布衣來替祝晶穿上的醫者,看著東邊的天際道:「看來金剛智大士在洛陽雨壇為關中一帶的百姓祈來甘霖了。」

  七天前,長安城人人便聽說唐明皇詔請大士到洛陽雨壇為百姓祈雨一事。

  金剛智大士連續五個日夜的誠心祈禱,終於使關中一帶降雨了。

  漸漸轉大的雨勢讓眾人不禁雙掌合十,感激這場及時雨滋潤了久旱的大地,讓關中之地不至於面臨缺糧的窘境,大唐帝國的命脈得以續延。

  送行的人們站在鄰近的客舍屋簷下,看著駱駝商隊準備啟程出城。

  呂祝晶與醫者共乘一匹駱駝。

  商隊排成一列,依序驗證出關。

  站在道旁,阿倍納悶地問吉備道:「恭彥不來送行嗎?」

  「我正覺得奇怪呢。」吉備看著揮手道別的祝晶,也揮揮手。祝晶依依不捨地看著親友們,很久才轉過頭,直視著前方。身後的舅舅問道:「我今天似乎沒看到井上恭彥。」

  祝晶點頭說:「嗯,我叫他別來。」

  「為什麼?」醫者不解。他還以為祝兒和那青年的交情已經超出一般的友誼了。這種時候,沒道理不出現啊。

  祝晶聳肩笑道:「因為我不想哭。看我哭了,爹會擔心的。」

  「那跟井上恭彥有什麼關係?」醫者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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