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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小春怔住,一顆豆大的眼淚滴掛在圓圓的臉頰上。

  知道再如何解釋絲路上沒有吃人的妖怪都沒有用,因為小春是死心眼的性子,一旦相信西域土地上充滿了鬼怪,就會深信不疑很久。因此,祝晶試著用另一種方式來說服她。

  「丫頭,你想想,假如你跟著我去了,結果妖怪先吃了你,後吃了我,還有誰能來孝順爹?你知道的,爹是那種老會忘記吃飯,天冷時不知道要添衣,陰天時永遠沒帶傘,下了雨就只好淋雨回家的那種人……如果我們都不在家,那麼誰幫我來照顧他?」

  想起有點胡塗的爹,祝晶登時模糊了雙眼。

  他也會擔心的啊。還好爹的官做得小,小官比較不會做錯太多的事,比較不會隨便得罪人,也比較不會招人嫉妒。

  他的爹就適合當個小官,只是祝晶難免仍會為他煩惱。

  忘記吃飯、添衣、帶傘……這些事情對主子爺來說是家常便飯,小春不得不同意小公子講得有道理。

  祝晶接著又說:「所以嘍,丫頭,如果你留在長安的話,我會比較放心一點。」扯開一條上揚的唇線道:「我放心的話,心頭沒負擔,就會跑得比較快,自然也就不會被妖怪吃掉啦。」

  小春說不出話來反駁。

  祝晶又說:「還有啊,如果你待在長安的話,我就可以寫信給你……你見過駱駝的吧?別看它醜,駱駝可是跑得很快喔,西北驛站有很多公文都是用駱駝傳遞的;它們不管路途再遠,都可以把我的信從絲路上送回家裡來呢。你已經認得很多字了,不是嗎?我會在信上告訴你好多好玩的事,所以,小春:——……你會幫我照顧爹的吧?」小春不由自主地點點頭,答應了。

  祝晶又問:「那你也可以幫忙順便照顧一下恭彥吧?」

  小春倏地瞪大眼睛。「我不!」

  祝晶打斷她的話說:「除了爹以外,我其實也挺擔心恭彥的呢。雖然他很聰明,但是有時讀起書來會太過認真。他可能會趁我不在的時候,拚命抄書,抄到眼睛壞掉,那樣等我回來時,他就認不出我了。我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對不對?所以你會幫我吧?在春天的時候找他去看看花;夏天的時候找他去聽聽蟬;秋天的時候,不要到那些種了白楊樹的路上走,白楊多悲風,蕭蕭愁煞人啊;冬天第一場雪飄下來的時候,記得一定要提醒他,天氣轉冷了,請他多珍重……」

  小春越聽越不開心。「……太多了。」

  「什麼?」祝晶終於停下來,眼神帶著詢問地看著小丫頭。

  只見小春扁著嘴道:「小公子你的要求太多了,小春很笨,記不起來。」小春聰明得很。

  祝晶撇嘴暗笑,道「那麼,最後一件事。你再忍一忍,記一下。」小春不情不願地聽著。

  祝晶說:「幫我照顧我家的小妹妹,她叫做小春,個性很黏人、很愛撒嬌,飯也吃得很多!可是,她很寂寞。我希望她每天都可以開開心心的。你跟她說,如果真的很想我,想到不行的話,就那唱那首歌吧。」他閉上眼睛,走音地哼著:「春光好,春花嬌,春日多美妙……啦啦啦……」

  小春爆出眼淚,忍不住跟著哼唱:「啦啦啦……春光好,春花嬌,春日多美妙,春風多逍遙,春蝶兒翩翩春蟲兒鬧,春情有意無人和,春歌一曲入雲霄……」

  小春的歌聲極為動聽。祝晶牽著她的手,搖著秋千,很久都沒有放開。

  「你多唱幾次,春風會把你的想念吹送出玉門關的。幾個春天過後,我就回來了……」

  突然他轉過頭,抹掉小丫頭眼睛底下的眼淚,咧嘴道:「你看我都這麼犧牲了,還不笑一個。」要一個五音不全的人唱歌,要鼓起很大的勇氣呢。小春伸出雙手緊捉住祝晶的手,貼在自個兒臉上,顫抖道:「千萬不能被妖怪吃掉喔。」祝晶笑諾。「我答應你。」

  長安城西北開遠門是通往絲路的起點。

  城門外的高臺上立有一塊石碑,上書:自開遠門至安西兩千里。

  行旅西域的商人、僧侶、異國使者、乃至留學生皆從此門進出。

  來自西方的珍奇商品則直接送到西市販賣,使朱雀大街以西,以西市為中心,形成一個異國情調濃厚的城區。

  清晨鼓聲初發,城門、坊門紛紛開啟。

  一支整裝完畢的駱駝商隊已經在開遠門前等候出發。

  除了旅途所需的飲水與補給品之外,這支以粟特商人(Suliya)為主的胡人商隊帶著大量的絲綱、瓷器、彩陶、茶葉等貨品,準備穿過河西走廊,順行絲路,前往大陸彼端,預期帶回豐厚的利潤,以及長安人所喜愛的香料、銅鏡、頗黎(玻璃)、毛氈等物品,回頭再大賺一筆。

  此番同行的人,除了幾名客商以外,還有商人所雇用的八名武裝護衛、兩名僧侶、一位受聘到敦煌刻佛像的雕刻師、一位醫者,以及醫者的甥兒。這組合唯一不尋常的地方,是那名男孩。那不是一個在嚴苛環境下成長而慣經風霜的胡童,而是一名粉粒玉琢、受到家人保護的小公子。

  當大夫說要帶一名男孩一起旅行時,商人們並沒有想到那會是一名還需要人照顧的小孩子。

  他們原以為有醫者加入這次的旅行是一件不錯的事,起碼若不小心生病了,至少有人能幫忙治療。

  在西域旅行的不成文規矩是這樣的:通常他們不會排斥讓僧侶、工匠及大夫加入他們的隊伍,一方面是路上可以互相照應,一方面是因為絲綢路上常有盜匪出沒,因此加入商隊的人越多,身分越單純,路上也就越平靜。

  本以為讓大夫帶著孩子無所謂,但一見到換穿了淺綠色開襟胡服、足蹬錦靴、腰間束著掛有刀、礪、火石……等七樣事的銀色蝶帶的呂祝晶時,胡商們議論紛紛,甚至向醫者提出抗議。

  「我們不能帶著那個孩子一起旅行,太荒唐了。」

  這些粟特族的商人以略帶西域腔調的漢語向大夫抱怨:「途中他可能會生病、脫水,我們不可能分神照顧他。」醫者只道:「那孩子的一切都由我來照管,我們會自備糧食和飲水,絕對不會勞煩到各位。」

  胡商們又議論紛紛了片刻,主事者才道:「好吧,但如果出了什麼意外,大夫你可得自己負責喔。」

  「我會注意的。」醫者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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