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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一塊紅布。

  布上有血。

  紅布之上的血跡,不若白布般觸目驚心,但更為帶著不祥不幸的鬼氣。

  那紅衣是鐘無射今天早上穿的那一件。

  宛容玉帛輕輕彎下腰,指尖一分一寸地接近那塊紅布,那是衣裳的前襟,若非受到極度的傷害,前胸的衣裳是不會輕易被撕下來的。

  他的指尖在顫抖,慢慢地伸手去拾那塊紅布,在尚差一線沒有觸到那塊布的時候,一陣熱風著地吹來,紅布翻了個邊,在地上不斷翻滾遠去,一下飄入了燃火的餘燼中。

  燒去了。

  但宛容玉帛的手指僵在那裡——在它翻過身來的時候,他清清楚楚地看見,為何會有血跡?那是四個血字——叛教者死!

  那一刹那,他幾乎可以看見,鐘無射如何慘然地死去,兇手如何踐踏著她的屍體,如何用她的鮮血,在她的胸口寫下這四個大字,又如何揚長而去——

  他來不及感覺到恨,先感覺到痛!

  痛!

  好痛!

  極度的心痛!他一手撐地,一手抓住胸口,慢慢地坐了下來,四周煙燼四起,天色昏暗,他便坐在一地殘燼之中。分不清是心裡的還是身體的痛,心口像要炸裂一般的劇痛,痛得他幾乎可以把心嘔了出來。什麼也不敢想,他什麼也不敢多想,但鐘無射嬌豔的笑容,鄙夷的眼神,冷言冷語的樣子,甚至頭上顫動的珠釵都鬼魅一般地在他眼前遠遠近近地飄忽,飄忽一眼,便心痛一分!

  他沒有淚,只是心痛痛到漠然,抱膝坐在天如窮碧地如黃塵,一眼無邊無涯又默默飄飛著紙燼的廢墟之上,望蒼天。

  恨,若恨到了極處,是會變得冰冷的。

  痛,若痛到了極處,是會成了麻木。

  他本是個愛笑的男子,有無盡笑意與溫柔的雙眸,但如今,那一雙會笑得彎彎的眼睛裡,只剩下了血般的絕望,以及刀鋒般的恨!

  世上有一種恨,叫做「血淋淋的恨」,但不知道世上有另一種空白麻木的恨,要痛過泣血千百倍!有這樣眼睛的人,笑起來是一定不會漂亮的。

  七月七日,宛容玉帛並沒有去木蘭閣。而很有默契似的,璿璣教主也並沒有去。

  江湖中人議論紛紛,大多是鄙夷宛容玉帛下了戰書,自己臨陣退縮,而所約之人竟也未來,毫無信義。

  外面的傳言很傷人,但宛容玉帛並沒有感覺,因為心已太傷,便不會再感覺到痛。

  他和璿璣教主都很清楚,現在,並不是他們之間作一個了結的時候。宛容玉帛沒有力量去動搖璿璣教,而璿璣教也沒有把握動搖宛容書繡坊。

  雙方都需要實力,都需要時間。

  所以等待。

  形成一個奇怪的相持局面。

  這一相持,便是三年。

  「啼魄一天涯,怨人芳華,可憐零血染煙霞。記得西風秋露冷,曾浼司花。

  明月滿窗紗,倦客思家,故宮春事與愁賒,冉冉斷魂招不得,翠冷紅斜。」

  宛容玉帛在寫字。他本來寫得一手好宇,現在一手負後,一手書寫,這一首高觀國的《浪淘沙·杜鵑花》讓他寫得鬱鬱淒怨,似有離魂魄飛一般的淒淒惻惻。

  這三年來,宛容玉帛沒有再笑過,也沒有再閉門鎖在宛容家,他廣走江湖,結識了許多江湖名宿,武林豪傑,聲名鵲起,幾乎有取代「聖心居士」柳折眉之勢。柳折眉自與嬌妻偕隱便未再行走江湖,而宛容玉帛此刻正好接替了他的聲名地位。

  三年之前,沒有人識得宛容玉帛是個什麼人物,而三年之後,這四個字已成了一種號召,宛容玉帛登高一呼,便會有千百英豪可以為他拼命,為他流血!

  而璿璣教也未曾閑著,三年來劫天牢,挑戰少林,大內盜寶,也著實做了許多震驚天下的大事。

  宛容玉帛與璿璣教之間劍拔弩張的局勢,任何稍涉江湖的人都可以感覺得出來。俠義道有許多人站在宛容玉帛一邊,因為璿璣教劫財掠色,傷天害理,是個邪教,而宛容玉帛與璿璣教之間的恩怨卻幾乎不為人知。人人只知宛容玉帛恨絕了璿璣教,卻不知此恨由何而來,他自己更是絕口不提。而璿璣教自是更不會說,由是人人好奇人人猜測,卻是莫衷一是。

  現在看見宛容玉帛的人,絕不會相信,三年之前,他是個一笑起來眉眼彎彎的男子,有一股嬰兒似的純真柔軟與溫和。現在的宛容玉帛只像一個人偶,幾乎不言不笑,他的心,他的靈,都早已不知什麼時候遺落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再也要不回來了。

  不,他知道,那個地方,叫做「無射」,可是,無射已經死了。

  無射已經死了,連帶著他的心也一併被三年前那場大火燒去了。

  什麼也未剩下,連佔據他身心的恨與絕望都是空的,像倒去了水的瓶子,留著一個空殼,不知道存在的意義。

  「大哥,這首詞太淒涼,我們『紅綾四義』好不容易一年一聚,你總寫這淒淒慘慘的句子作什麼?」說話人聲音又嬌又脆,像滾了一地的珠玉。那是個紅衣少女,莫約十七八歲,相貌嬌美,正耍嬌似的拉著宛容玉帛的衣袖。她目中分明有愛慕之意,恨只恨檀郎不識。

  宛容玉帛頭也未回,只淡淡地道:「以後不要穿紅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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