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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秦箏怔怔地聽著,臉上微微一紅:「你捉弄人啦!」

  這是《詩經·陳風》的《月出》。秦倦的聲音低柔,讓歌越發動人的不是他有如何魅人的嗓子,而是他那低低韻味,那是情人的歌,不是戲子的曲。

  月出,月光皎亮,俏麗的人兒多麼美貌,緩步蠻腰,讓我悄悄為她心力消耗。

  月出,月光皓潔,俏麗的人兒多麼美貌,緩步輕盈,讓我為她不安煩躁。

  月出,月光當頭,俏麗的人兒多麼美貌,緩步婀娜,讓我為她費盡辛勞。

  秦倦聽她彆扭,也只是笑笑,緩緩地道:「弋言加之,與之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秦箏慢慢地念道:「弋言加之,與之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她淡淡地苦笑,這是《詩經·女曰雞鳴》的一句,等到明日日出雞鳴,這一切,就都只是鏡花水月,一場空而已。

  「倦,你的臉受傷的時候,你在想些什麼?」她側過頭問。

  秦倦搖了搖頭,笑笑:「你問這幹什麼?」

  「你不傷心嗎?」秦箏惘然地看著他的臉,「你本是——」

  她沒有說完,秦倦打斷她:「你在乎嗎?」

  秦箏想了想,也搖了搖頭:「我只是惋惜。」

  秦倦微微一笑:「惋惜什麼?」

  「本來很美的東西,被毀了,我當然惋惜。」秦箏似笑非笑,玩笑地點著他的臉,「我就不信你會如此大度,秦大樓主都可以成仙了,什麼都不在意,什麼都不怨?你騙騙別人還可以,拿來騙我——秦大樓主不覺得自己太高估自己的能耐了嗎?」

  秦倦揚起眉,本是要生氣的,卻是笑了:「你想知道什麼?證明什麼?」

  「我美不美?」秦箏懶懶地倚在他身旁,懶懶地問。

  秦倦失笑,難道她就想證明這個?「美,你一直都很美。」

  「所以假若毀容的是我,我是會很傷心的。上天給了我這樣一張臉,我也白得了那麼多年,聽過那麼多讚美,嫉妒的也有,羡慕的也有,一旦一天什麼榮耀都失去,怎麼能不傷心?」秦箏倚在秦倦懷裡,舒服地道,聲音仍是懶懶的,「說不傷心是騙人的,你——為什麼總要隱瞞?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又不是什麼大逆不道的事,何必矯情?」

  秦倦又是笑笑:「我沒有騙你,受傷之後,只知道痛,哪裡還有精神去想矯情不矯情?因為真的很痛。」

  他隱下一句話沒說,不知道傷心嗎?知道的,在她和秦遙走進來的那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痛苦與絕望!他已永遠配不上她。所以,能夠愛她一天,不僅是她的夢境,也是他的全部——

  秦箏累了,在他懷裡朦朧欲睡,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道:「如果我有時間,我會想辦法醫好你的臉,我不喜歡——」她柔柔地換了口氣,眼睛已經閉上了,那氣息吹在秦倦耳際,帶著她的柔軟與芳香,「——不喜歡你——」

  秦倦把耳湊向她的唇,只聽到她喃喃地道:「——不喜歡你——傷心——」

  眼圈驟然微微有些發熱,他輕輕歎了一聲,傻瓜,這世上,也只有她,才會那麼在乎他的感受。他傷不傷心,自己都未曾在乎過。太多年的經歷,早讓他學會漠視,變得麻木,也只有她,才念茲在茲,全心全意計較自己的感受啊!怎能說不為她心痛?怎能說不會動容?只可惜——自己——不,他和她都不能忽視秦遙的感受。大哥,是自始至終最無辜的人,又怎麼能因為這些,而傷害了他?他沒有忘記,他能有今天,是秦遙捨棄尊嚴,捨棄一切換來的,秦遙愛著箏,他——又怎麼能不成全?秦遙守護了箏十年,讓她可以自由地長大,不至於為了生活奔忙,於是他保住了她的犀利與明豔,而自己——又做過什麼?

  愛是不能代替所有發生過的一切的,人,無論渴求得多麼熱切,卻不能忽略了旁人所曾經為之付出的——代價。

  一夜就在平淡無聲之中過去,原本計劃的徹夜長談,抵不住險死還生的疲憊,他和她都睡了。

  也許,在夢中,依舊可以靈犀相通,可以繼續夢中之夢,影中之影。

  該醒的終是要醒的,等秦倦睜開眼睛,便看見晨光。

  那晨光原本很美。

  淡淡的陽光自疏疏的流葉之間淡淡地傾瀉,如發光的流水,又如透明的水晶,但看在秦倦眼中卻著實不怎麼令人歡欣。

  「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秦箏背對著他,正自掃去身上已幹的泥土,輕輕地低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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