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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三


  「咯」的一聲,房門開了,阿誰已經起身,將自己梳洗停當,推門而出。她推開門,第一眼看見薛桃,那推門的動作就僵住了。

  「阿誰姐姐!」玉團兒歡呼了一聲,比聽起宛鬱月旦和唐儷辭那些隱晦的對話,她更喜歡看見阿誰,看見阿誰臉色不好,她呆了一呆,順著她的目光去看薛桃。薛桃在無聲的咳嗽,血絲自她口中吐出,然而她卻無力咳出聲音,呼吸的聲音哽在喉中,一顫一動,刹那間整張臉都青紫了。

  紫金丹只延續了她一夜的生命,她的心肺被長戟穿透,此時突然衰竭,聽著那淹沒在咽喉中的呼吸聲,一聲比一聲含糊而微弱,卻始終不肯停止。

  她並不想死,她想留在玉箜篌身邊,她想陪他一輩子,無論他是好是壞、是正人君子或是卑鄙小人,會英雄百代或是遺臭萬年,她想陪他走到盡頭。

  她一點也不願死,她有牽掛她有期待,她不能這樣就死,她還沒有對玉箜篌說過她願意留在他身旁,還沒有對他說過其實後來她問他朱顏為什麼不來救她……那些話都是假的,她其實忘了朱顏,她做了卑鄙的女人。

  玉團兒、林逋、阿誰、唐儷辭和宛鬱月旦都很安靜,聽著薛桃咽喉的哽咽,一聲一聲,每一聲都很無力,但她就是不停止,一聲又一聲、一聲又一聲,不知要掙扎到何時……玉團兒的臉色變得很蒼白,那聲音聽起來太殘酷,聽的人或許比正在死去的人更痛苦,她太年輕不知道要如何忍耐,「我……我要出去……」林逋點了點頭,「我陪你出去走走。」玉團兒拉住林逋的手很快出去,如避蛇蠍。

  屋裡剩下阿誰、唐儷辭和宛鬱月旦,阿誰的臉色本來就很蒼白,此時更是無神而疲憊,宛鬱月旦睜著眼睛,但他其實什麼都看不見,唐儷辭慢慢的道,「有誰要救她……捏斷她的喉嚨……」

  阿誰全身一震,一瞬間她想起了許許多多,秋風蕭瑟中苟延殘喘的老蛙,殺死殷東川和軒轅龍的池雲,他們和床上的薛桃重疊在一起,讓它死……就是唐儷辭的救贖。宛鬱月旦閉上了眼睛,唐儷辭抬起手掌,阿誰低聲道,「且慢!」她護在薛桃身前,「你們……你們都出去吧。」唐儷辭眉頭微蹙,放下手掌,阿誰道,「你們都出去,我在這裡陪她。」

  要坐在這裡陪伴薛桃,聽著她掙扎求生的聲音,需要多強的忍耐力和多大的勇氣?宛鬱月旦唇齒微動,卻沒有說話,唐儷辭看著阿誰,他正要說話,宛鬱月旦拉住他的衣袖,「帶我出去,好不好?」唐儷辭眉宇聳動,本要說的話忍了下來,一把抓起宛鬱月旦的手腕,大步自屋裡走了出去。

  阿誰聽著他們離開,聽著薛桃瀕死的聲音,她握住薛桃的手。

  也許,殺了她就能救她,她就不會再痛苦,但……她終是很自私,不想要求唐儷辭一次又一次做這樣的救贖,他殺了池雲,他不能再殺薛桃,他不能為了結束她這短暫的痛苦而讓自己背上另外一重罪。

  這個江湖,已漸漸將他視作妖物,而他……不能把持不住,任由自己妖化下去,那是一條不歸路,是一條寂寞致死的妖王之路,他或許會天下第一,但不會有任何朋友。

  他是很希望被人所愛的……

  薛桃咽喉中的聲音聽起來依然無力而痛苦,她仍在掙扎,阿誰淒然望著她,這個女子美貌而不幸,也許日後自己的歸宿與她相差無幾,也許會比她更不幸更痛苦。看著薛桃垂死掙扎,她將她看進了自己心裡,死在一個以為永遠不會傷害自己的人手裡,這就是多情女子的歸宿。

  宛郁月旦與唐儷辭走出屋子,冬日料峭的寒風,吹在臉頰上冰冷而刺痛。唐儷辭垂手挽袖,望著天,宛鬱月旦微笑,「眼不見為淨。」唐儷辭道,「你不是看不下去的人。」宛鬱月旦並不否認,「但你看不下去,再看下去,你一定會殺了她。」他悠悠的道,「但我並不想你殺人。」

  唐儷辭並不回答。宛鬱月旦眉眼彎起,笑得很舒展,「我要做王者,但不一定要做強者,唐公子你……不一定要做王者,但一定要做強者。」他慢慢的道,「強者……心要像石頭一樣硬,你要是受不住別人的痛苦,就會太輕易暴露出弱點。江湖風雨飄搖,你是非常重要的人……」

  唐儷辭抬眼而笑,天空頗顯灰白,蒼涼而高遠,仿佛一蓬細沙被狂風吹上天空,四散飄搖,卻越吹越高,始終不落一般。

  便在此時,只聽遠處「碰」的一聲巨響,在唐儷辭眼內,望亭山莊的方向騰起一團黑煙,隨即烈火熊熊,沖起半天高度,不消說那座機關複雜隧道盤結的莊園又已消失在火藥與烈火之中。朱顏與玉箜篌一戰結果不得而知,而潛藏在望亭山莊中的男男女女去向如何,顯然也將成謎。

  他們必定另有巢穴,但即使朱顏與玉箜篌兩敗俱傷,風流店殘餘的力量仍很驚人,不可追擊。唐儷辭目不轉睛的看著那越燒越旺的大火,如果他能更強一些,如果他有如朱顏這樣的幫手,昨夜其實是殺玉箜篌的大好機會。

  如朱顏這樣的幫手……

  傅主梅的影子掠腦而過,唐儷辭紅暈姣好的臉色突然微微發白,隱隱約約有一陣眩暈,唐櫻笛的那句「他比你好」,阿誰那句「他比你好」交相重疊的在他耳邊環繞,宛若幽靈不去。他眼睛微闔,身旁宛鬱月旦抬起頭來,「唐公子?」

  「我累了。」唐儷辭道。宛鬱月旦柔軟的呵出一口氣,往地下一坐,他不管地上是泥水還是雜草,坐下之後觸手一抹,發覺是一片潮濕的枯草地,便索性躺了下去,枕著手臂望著天空。

  他看不見天空,但他很愉快。

  唐儷辭跟著他坐下,宛鬱月旦扯著他的袖子,「累了就躺下來吧,躺一躺,地上雖寒,卻還凍不死你我。」唐儷辭躺了下來,也枕著手臂,望著天空。

  天空仍舊迷蒙不清,有幾片乾枯憔悴得不成形狀的落葉在風中飄著,忽高忽低,形態卻很自由。宛鬱月旦伸手扯了一根枯草,「你會不會唱歌?」唐儷辭目不轉睛的看著風中的那幾片落葉,「唱歌?」宛鬱月旦用他靈巧的手指細細的撫摸著那枯草,仔細揣摩它的形狀,「躺在地上的時候,你不會想要唱歌嗎?我想聽人唱歌。」

  唐儷辭看著他把玩那枯草的動作,全身慢慢的有些鬆弛下來,近來繃得很緊的一根弦漸漸的松了,鬆弛下來以後,他的臉色就不沉靜溫雅,泛上一絲冷笑,「有一首歌,叫做『弱蟲』。」

  「弱蟲?」宛鬱月旦怔了一怔,「奇怪的名字呢,唱來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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