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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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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公子!」 對岸縹緲的呼聲傳來,聲音焦慮,池雲的聲音尤其響亮,「你找死啊!還不滅火!姓唐的瘋子!」 藍色冰棺裡……什麼都沒有。 「哈……呵呵……」唐儷辭低聲而笑,一向複雜紛繁的眼神,此時是清清楚楚的狂熱、歡喜、憤怒與自我欣賞,「果然——」 這口在烈火旁融化的藍色冰棺,不是唐儷辭用來放方周屍體的那一具,而是以其他材質仿製的偽棺。方周自然不在這棺材裡,火焰在肩頭袖角燃燒,唐儷辭衣袍一振,周身蔓延的火焰熄去,縱然是池雲三人人在對岸,也嗅到了皮肉燒焦的味道。鐘春髻滿頭冷汗,臉色慘白,右手緊緊握住胸口的衣襟,她不理解所謂生死至交、兄弟情義,不明白為什麼一個活人要為一個死人赴湯蹈火,但是她知道再這樣下去,唐儷辭一定會被這針對他而設的種種機關害死,為了一具不可能復活的屍體,值得麼?值得麼? 「傷得重麼?」池雲遙遙叫道,「找到人沒有?」沈郎魂突地振聲大喝,「小心!火焰蛇!火焰蛇!」鐘春髻呻吟一聲,身子搖搖欲墜,踉蹌兩步退在身旁土牆之上,火焰蛇,傷人奪命的銀環蛇,周身塗上劇毒,腹中被埋下烈性火藥,這種東西一向只在武林軼事中聽說過,但見對岸鱗光閃爍,數十條泛著銀光的銀環蛇自火坑之旁的土牆遊出,徑直爬向渾身煙氣未散的唐儷辭。 「怦」然一聲大響,對岸塵土驟起,水跡飛濺,夾帶火光彌散,火藥之氣遍佈四野,正如炸起了一團烈焰,隨即硝煙火焰散盡。三人瞪大眼睛,只見對岸土牆炸開了一個大坑,數十條火焰蛇不翼而飛,唐儷辭雙手鮮血淋漓,遍佈毒蛇所咬的細小傷口,條條毒蛇被捏碎頭骨擲入火坑之中,饒是他出手如電,其中一條火焰蛇仍是觸手爆炸,被他擲到土牆上炸開一個大洞。隨著爆炸劇烈震動土牆,頭頂一道鐵閘驟然落下,其下有六道尖銳茅頭,當的一聲正砸入地,毫釐之差未能傷人。唐儷辭驀然回首,滿身血污披頭散髮,雙手遍佈毒蛇獠牙,被囚閘門之後,只一雙眼睛光彩爆現,猶如茹血的厲獸,但見他略略仰頭,一咬嘴唇,卻是抿唇淺笑,輕描淡寫的對對岸柔聲道,「小桃紅。」 鐘春髻呆在當場,池雲夾手奪過她手中小桃紅,揚手擲了過去,但見刃掠過空,「啪」的一聲唐儷辭揚手接住,刃光尚在半空,只見小桃紅犀利的粉光乍然畫圓,鐵閘轟然倒塌,墜下火坑,唐儷辭一刃得手,不再停留,身形如雁過浮雲,踏過仍舊熾熱駭人的鐵索橋,恍若無事一般回到三人面前。 沈郎魂出手如電,刹那點了他雙手六處穴道,「當」的一聲小桃紅應手落地,池雲一把抓起唐儷辭的手,駭然只見一雙原本雪白修長的手掌有些地方起了水泡,手背遍佈傷口,有些傷口中尚留毒蛇獠牙,略帶青紫,處處流血,慘不忍睹。「你——」他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他什麼,怒氣湧動胸口,湧到心頭卻滿是酸楚,「你瘋了。」 除了雙手肩頭,唐儷辭身上衣裳燒毀多處,遍受火傷,尤以雙足雙腿傷勢最重,一頭銀發燒去許多,混合著血污灰燼披在肩頭,卻是變得黑了些,倒是一張臉雖然受火熏黑,卻是毫髮無傷。鐘春髻渾然傻了,眼淚奪眶而出,滑落面頰,她捂住了臉……沈郎魂手上不停,自懷中掏出金瘡藥粉,連衣裳帶傷口一起塗上,但雙手的毒創卻不是他所能治,「你可有感什麼不適?」他沉聲問道。 唐儷辭抬起了雙手,「不要緊。」池雲微略揭開他領口衣裳,只見衣內肌膚紅腫,全是火傷,「被幾十條劇毒無比的火焰蛇咬到,你竟然說不要緊?你以為你是什麼做的,你以為你真是無所不能死不了的妖魔鬼怪嗎?」唐儷辭柔聲道,「連猩鬼九心丸都毒不死我,區區銀環蛇算什麼?莫怕,手上都是皮肉之傷。」 「滿身火創,如無對症之藥,只怕後果堪慮。」沈郎魂淡淡的道,「就此離開吧,無法再找下去了。」池雲正待說話,唐儷辭望著自己滿身血污,眼眸微微一動,平靜的道,「也可……不過離開之前,先讓我在此休息片刻,池雲去帶件衣裳進來。」他們身上各自背著包裹,入門之前都丟在門外以防阻礙行動,都未帶在身上。 「我馬上回來。」池雲應聲而去,唐儷辭就地坐下,閉目調息,運功逼毒。鐘春髻站在一邊,呆呆的看著他,小桃紅掉在一旁,她也不拾起,就這麼目不轉睛的看著唐儷辭。沈郎魂自懷裡取出一柄極細小的銀刀,慢慢割開唐儷辭手上蛇傷,取出獠牙,擠壓毒血,略略一數,他一雙手上留下二十八個牙印,換了一人,只怕早已畢命。 「對岸沒有方周?」他一邊為他療傷,一邊淡淡的問。唐儷辭眼望對岸,輕輕一笑,「沒有。」頓了一頓,沈郎魂道,「身上的傷痛麼?」唐儷辭手指一動,略略掠了一下頭髮,濃稠的血液順發而下,滴落遍佈傷痕的胸口,「這個……莫非沈郎魂沒有受過比區區火焚更重的傷?」沈郎魂一怔,隨即淡淡一笑,「你身為幹國舅,生平不走江湖,豈能和沈郎魂相提並論?」唐儷辭對滿身創傷並不多瞧,淡淡看著火坑之中的火焰,「火燒蛇咬不算什麼……我……」他的話音嘎然而止,終是沒有說下去,改口道,「方周練往生譜換功與我,那換功之痛,才是真的很痛。」 「唐公子。」鐘春髻突地低聲問道,「你……你年少之時,未作幹國舅之前,是個什麼樣的人?」三聲方周換功給唐儷辭的事她早就知道,但那個人說唐儷辭無情無義,以朋友性命換取絕世武功,他若真是這樣的人,又何必千里迢迢來到這裡,受機關毒蛇之苦,執意要找到方周的屍體?他當然不是那個人所說的那種奸險小人,但……但是……但是問題不是他無情無義,而是重情重義——他太過重情重義,重得快要害死他自己……那要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唐儷辭抬眸看了她一眼,「從前?年少之時?」他微微一笑,「年少時我很有錢,至今仍是如此。」鐘春髻愕然,她千想萬想,如何也想不出來他會說出這一句——話裡的意思,是他根本沒有意思要和她討論往事,他要做的事不必向她交代、更不必與她探討,她只需跟在身後就行了,就算他跳火坑送死,也與她全然無關。 一個男人拒絕關心之時,怎能拒絕得如此殘忍?她慘然一笑,好一句「年少時我很有錢」、真是說得坦白、說得傲氣、說得絲毫不把人放在眼裡…… 正在這時,池雲帶著一件灰袍回來,唐儷辭將那灰袍套在衣裳之外,卻沒有站起來的意思,輕輕籲了口氣,望著對岸殘破的假棺,「你們說若我就這樣走了,日後他會不會怪我……」 「他已經死了,如果世上真的有鬼,他該看見你為他如此拼命,自然不會怪你。」池雲難得說兩句話安慰人,聽起來卻不怎麼可信。沈郎魂皺眉,「你想怎樣?」 「我想在這裡過一夜,就算找不到方周的屍體,對我自己也是個交代。」唐儷辭輕聲道,「讓我陪他一夜,可否?」低聲細氣的說話,這種如灰燼般的虛柔,是否代表了一種希望幻滅的體悟? 池雲和沈郎魂相視一眼,鐘春髻一動不動站在一旁,神情木納,沈郎魂略一沉吟,「我去外邊山谷尋些藥草。」池雲瞪著唐儷辭,居然破天荒的歎了口氣,「老子真是拿你沒辦法,反正天也黑了,姓沈的你去找藥順便打些野味回來,過夜便過夜,吃喝不能省。」 這一夜,便在默默無語中伴隨篝火度過,唐儷辭沒有說話,他重傷在身,不說話也並不奇怪,但誰都知他是不想說話。唐儷辭不說話,池雲倒地便睡,誰也知他對唐儷辭送死之舉幾萬個不滿。沈郎魂拿根樹枝輕撥篝火,眼角餘光卻是看著鐘春髻,那目光淡淡的,不知在想些什麼。鐘春髻目不轉睛的看著唐儷辭的背影,一整夜也一言不發。 過了良久,池雲發出鼾聲,鐘春髻閉目睡去,沈郎魂靜聽四周無聲,盤膝調息,以代睡眠,未過多時,已入忘我之境。就在三人睡去之時,唐儷辭睜開眼睛,緩緩站了起來,微微有些搖晃的身影,轉身往火坑之旁那些大門走去,悄然無聲消失在門後的黑暗之中。 唐儷辭走後,鐘春髻睜開眼睛,眼中有淚緩緩而下。 果然……他不死心。 沒有找到他要找的東西,他絕不肯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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