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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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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具朋友的屍體,真的有如此重要、重要得就算另賠上一具屍體,也無所謂麼?你……你可知看你如此,我……我們心中有多麼難受多麼痛苦,你在追求一種不可能尋到的東西,找到他的屍體,難道你就會好過一些、難道他就真的會復活嗎?其實在你心裡,對方周之死的負罪感或許比誰都重,只是誰也不明白、或者連你自己也不明白。 而分明在找到他的這條路上,遍佈著數不清的機關暗器、毒藥血刃,像你這麼聰明、這麼懂得算計的人,怎能不清楚?不能讓你再這樣下去,他們任由你任性妄為,那是他們以為懂得你的兄弟情義,可是我……我只要你的命,不要你的義。 鐘春髻探手入懷,懷中那一瓶藥水突然間變得冰冷異常,猶如鋒芒在內,她緊緊的抓住那瓶藥水,茫然飄浮的內心之中,平生第一次有了一個鮮明清晰的決定。 一夜漸漸過去,鐘春髻靜靜坐在火旁,靜靜的等待。 一道微帶踉蹌的人影如去時一般,悄然的走了回來,來去的朦朧無聲,就如飄移的只是一道暗影。鐘春髻輕輕站了起來,池雲眼眸一睜,唐儷辭的腳步他未聽見,但鐘春髻站起的聲音他卻聽見了。 「你……一夜未睡?」她輕輕迎向唐儷辭,「找到他了嗎?」 唐儷辭臉上的血污灰燼已經抹去,身上的各處傷口已被紮好,殘破的衣裳也已撕碎丟棄,顯然昨夜一路之上,他非但尋遍風流店中所有房間和機關,並且收拾了自己的傷勢。看見鐘春髻迎面而來,他顯得有些訝異,「沒有……」他一句話未說完,鐘春髻驟然欺身而入,直撲入他懷裡,唐儷辭驟不及防,這一撲若是敵人,他自是有幾十種法子一下扭斷來人的脖子,但這撲來的是雪線子的愛徒,年紀輕輕生平從未做過壞事的小姑娘。他右手一抬,硬生生忍下殺人之招,驀地背脊一陣劇痛,他一揮手把鐘春髻摔了出去,唇齒一張,卻是一笑,「你——」 砰的一聲大響,鐘春髻被他擲出去十步之遙,結結實實的落地,摔得渾身疼痛,卻未受傷。爬起身來,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淒然看了唐儷辭一眼,轉身狂奔而去。池雲一躍而起,臉色大變,「臭婆娘!她瘋了!少爺——」 唐儷辭背心要穴中針,真氣沸騰欲散,震喝一聲,雙掌平推,畢生真力盡並雙掌之中,往眼前土牆而去!池雲側身急閃,沈郎魂倏然睜眼,滿臉震愕,只聽轟然驚天動地響,土崩石裂,塵煙狂湧,石礫土塊打在人身疼痛之極,一道陽光映射而入——那面土牆竟而穿了。 門外是一片陽光,新鮮氣流直卷而入,氣盡力竭的唐儷辭往前跌下,池雲和沈郎魂雙雙將他扶住,三人抬起頭來,只見土牆外的景色明媚古怪,滿地雪白沙石,沙石上生滿暗紅如血的藤蔓,藤蔓上開著雪白的花朵,花和沙石混在一處,一眼望去,竟不知何為鮮花、何為沙土?或許這世間鮮花和沙石瓦礫本就沒有區別,所謂美醜淨穢,不過是一種桎梏、一種懸念。 「出路?」池雲有些傻眼,刹那間他已忘了鐘春髻突襲唐儷辭這事,也渾然忘記追究為何她要刺這一針,洞外奇異的景色刹那耀花了人眼。 「菩提谷……」唐儷辭身子一掙,他看見了雪白沙石和暗紅藤蔓之中一座墓碑,池雲和沈郎魂不防他散功之後仍有如此大的力氣,竟被他一下掙脫,只見他三步兩步踉蹌而奔,方才在地底看不見,此時踏在雪白沙石之上的是步步血印,直至墓碑之前。 那個墓碑,寫的是「先人廖文契之墓」。 唐儷辭撲通一聲在墓前跪落,一向只帶微笑的臉上佈滿失望,他很少、極少在臉上流露出真實的情感,但此時此刻的失望之色是如此簡單純粹,簡單純粹到那是一個孩子的表情,一個不懂得掩飾任何情緒的孩子才會有的……失望。 層層偽裝之下,算計謀略之下、財富名利之下、奸詐狠毒之下,此時此刻,唐儷辭不過是個非常任性、也非常失望的、很想哭的孩子。 池雲輕輕走到他身邊,手掌搭到他肩上,「少爺。」 「嗯,什麼事?」唐儷辭抬起頭來,那臉上的神色一瞬間已帶了笑,語調溫和平靜,與平時一般無二。 仿佛剛才跌落墳前、幾乎哭了出來的人不是他,只不過是池雲一瞬眼的錯覺。 池雲呆呆的看著他的微笑,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沈郎魂一邊站著,默然無語。 唐儷辭緩緩站了起來,早晨明利的陽光之下,昨日新換的衣裳上昨夜的血已經乾涸,成了斑駁蜿蜒的圖案,慢慢滲出的今晨的鮮血在圖案周邊慢慢的暈色,就如朵朵嗜血的花在盛開,放眼望去,這雪白沙石的山谷中……墳塚尚有許多。他一邊往最近的墳頭走去,一邊低聲道,「池雲,你有沒有過……永遠的失去一個人的感覺?」 池雲張口結舌,憋了半晌,他硬生生的道,「沒有。」唐儷辭搖搖晃晃的往前走,背後那一針落下的傷口不住的冒出血來,就如在背後漸漸的開了朵紅花,只聽他喃喃的道,「其實……他死的那一天,我雖然挖出了他的心,但心裡……並沒有什麼感覺……我不知道該怎麼樣去哀傷……一點也感受不到……什麼叫作死……」 沈郎魂默默看著他的背影,耳邊依稀聽見了妻子落進黃河的那一聲落水聲,而他被點穴道,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沉沒波濤之中,那一刻的痛苦……足令他在生死之間來回十次,而最痛苦的是,自己最後並沒有死。 「我一點也沒感覺到他已經死了,一切都和平常一樣,只是少了一個人。住在周娣樓的時候,只是找不到東西了,才會想起他已經死了,所以永遠問不到那樣東西到底被他收在哪裡;有時候看見他養的花,會想到他永遠也看不到它開;有時候……解開他打的結,會想到解開了就再也不可能重來……過了很久以後,我開始後悔,後悔的不是我要他練往生譜練換功大法,而是直到他臨死的那一刻,我從來……都沒有好好和他說過話,有些話該說的不該說的,在那時候都應該說了,我知道他想聽……想知道我心裡的打算,可是我……什麼也沒有說。」唐儷辭喃喃的道,「在我心裡,我是想救他的,可是我沒有告訴他……然後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每年都會想起有些事還沒有對他說,都會想起其實可以為他做的事還有很多,為何當初沒有做?可是不管現在我想了什麼,他卻永遠不會知道、也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池雲默默的聽著,他心中有一個念頭、有一種隱隱約約的萌動,雖然他說不清是什麼,但感覺……和唐儷辭說的很像,於是聽得他鼻子酸楚,竟有些想哭了。 「兩年以後,我才明白,這種感覺……就是死……」唐儷辭輕輕的道,「他死了,煙消雲散,他留下的所有痕跡,一件衣裳、一行文字、一個繩結……都變成了『死』。可是……」他低聲道,「可是像方周這樣的人,怎麼能這樣就死呢?他的抱負他還沒有實現,他和我計劃過很多事,計劃過很美好的未來,我答應過他永遠不背叛朋友,我答應過他答應過阿眼改邪歸正,做個好人,一切……都沒有實現。」 他走過的地方,就留下血印,但唐儷辭腳步不停,徑直走向了第二座墳,繼續低聲道,「他死的時候,我什麼也沒說,他也什麼也沒說。我不知道他心裡是不是怪我,是不是因為他像從前那樣縱容我,所以就算心裡很失望,仍然什麼也沒有說……」他的聲音頓住了,腳步也頓住了,池雲第一次看見唐儷辭眼裡湧起了光亮,只聽他輕聲道,「我……我……」頓了好一會兒,他才繼續說下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曾經很失望,其實我心裡……真的很在乎朋友,很不想他死……」 話說到此,第二個墓碑已在眼前,碑上的名字,仍不是方周。唐儷辭轉身往第三座墳而去,受火焚蛇咬之身,散功之傷,他的腳步依然不停,仿佛追日的誇父,永遠……也不停歇。 「找吧,既然地底那個冰棺是假的,那麼或許柳眼會把真的冰棺連同方週一起葬下,等尋到了墳塚,把人挖出來,你再將心還他,他就能夠複生了。」沈郎魂終是淡淡說了一句,池雲長長吐出一口氣來,「不錯,既然冰棺尚未找到,還是有希望的。」 唐儷辭往第三座墳去,頭也不回,輕輕一笑,「你們真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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