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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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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坐起身來,知曉已是夜半時分,成縕袍調息半晌,下床掛起簾幕,打開窗戶,只見窗外星月滿天,綠樹成林,而山風凜然,遠望去仍見雲海,顯然自己所在是一處山頭。山風吹來,眩暈的神智略略一清,頓感心神暢快,而神智一清之際,便聽見一絲極微弱、極纖細的樂聲,自不遠之處傳來。 樂聲非簫非笛,似吹非吹,不知是什麼樂器,能發出如此奇怪的樂曲,而曲調幽幽,並非天然形成的風聲。成縕袍循聲而去,靜夜之中,那樂聲一派蕭索,沒有半點歡樂之音,卻也並非悲傷之情,仿佛是一個人心都空了,而風吹進他心竅所發出的回聲。不知為何,成縕袍突然想起十多年來征戰江湖,為名利為公義,為他人為自己,浴血漂泊的背後,自己似是得到了莫大的成就,但更是雙手空空,什麼都不曾抓住。 循聲走到樹林盡頭,是一處斷崖,樂聲由斷崖之下而來,成縕袍緩步走到崖邊,舉目下看,只見半山崖壁上一塊突出的岩台,岩臺上草木不生,一顆乾枯衰敗的矮松橫倒在岩臺上。一人將矮松當作凳子,坐在松木上,左手拿著半截短笛,右手食指在笛孔上輕按,強勁的山風灌入笛管,發出聲音,他食指在笛孔上逐一輕按,斷去的短笛便發出連續的樂聲,笛聲空寂,便如風聲。 這人是唐儷辭。 怎會是他? 坐在這狂風肆虐,隨時都會跌下去的地方做什麼?這人不是不分青紅皂白,要追查猩鬼九心丸之密,自命以殺止殺,自命是天下之救世主麼?半夜三更,坐在斷崖之下做什麼?思考天下大事?成縕袍面帶嘲諷,滿身欲望,充滿野心的人,也能學山野賢人,吟風賞月不成?他唇齒一動,就待開口說話,突地背後不遠處有人輕輕歎了口氣,「噓……切莫說話。」聽那聲音,溫柔年輕,卻是一位少年,看樣子他已在崖上坐了有一陣子,山風甚大,他氣息輕微,自己重傷之後卻沒發覺。成縕袍回頭一看,只見十來步外的一棵大樹之下,一位淡藍衣裳的少年背靠大樹而立,仰臉望天,然而雙目閉著,似在聆聽。 「你是誰?」成縕袍上下打量這位藍衣少年,如此年紀,如此樣貌,位居雪峰之上,莫非這人是——淡藍衫子的少年道,「我姓宛鬱,叫月旦。」成縕袍眼瞳起了細微的變化,「這裡是碧落宮,是你救了我?」宛鬱月旦搖了搖頭,「救了你的人在崖下。」成縕袍淡淡哦了一聲,「果然……」宛鬱月旦手指舉到唇邊,「噓……禁聲……」成縕袍眉頭一皺,凝神靜聽。 在狂嘯的山風之中,崖下岩台斷斷續續的笛聲一直未停,糾纏在剛烈如刀的山風嘯響中,依然清晰可辨。聽了一陣,成縕袍冷冷的道,「要聽什麼?」宛鬱月旦閉目靜聽,「他是一個很寂寞的人……」成縕袍冷冷的道,「行走江湖,誰不寂寞?」宛鬱月旦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他是一個很寂寞的人,但你聽他的笛聲,他自己卻不明白……他並不明白自己很寂寞,所以才有這樣的笛聲。」成縕袍道,「是麼?」宛鬱月旦道,「成大俠不以為然?」 成縕袍淡淡的道,「一個狂妄自私,手段歹毒,滿腹野心的人,自然不會明白什麼叫寂寞。」宛鬱月旦睜開了眼睛,「狂妄自私,手段歹毒,滿腹野心……成大俠以為唐儷辭崛起江湖,追查猩鬼九心丸之事,是有所野心,想成就自己的名聲、地位,將江湖大局攬在手中,而獲得心中的滿足,並非真正為了天下蒼生。為此唐儷辭不擇手段,絲毫不在乎是否會枉殺無辜,未對武林做出任何交代,便動手殺人,攪亂江湖局勢,導致人心惶惶。這十二個字的意思,可是如此?」成縕袍冷冷的道,「算是吧。」 「但在我看來,他插手江湖局勢,並不是全都為了掌握江湖大權,成就名聲地位。」宛鬱月旦慢慢的道,「當然……他是一個充滿欲望的人,名利、公義、權勢、地位、金錢,每一樣他都要牢牢掌握,而以唐儷辭之能為,也都掌握得了,但是……他最強烈的欲望,卻並不是對這些東西的渴求。」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在月色之下熠熠生輝,煞是好看,「……是對情的渴求。」 成縕袍冷冷的看著宛鬱月旦,宛鬱月旦緩緩的說了下去,「他是個很重感情的人,所以——他要拯救江湖——因為他過去的好友,希望他做個好人……理由,只是如此簡單而已。」成縕袍淡淡的道,「你似乎很瞭解他?」 宛鬱月旦緩緩轉過身來,面對著傳來笛聲的山崖,「我和他……就如同彼此的鏡子,都能將對方照得很清楚。」成縕袍冷冷的道,「今夜和我談話的目的,莫非是想告訴我唐儷辭是個重情重義的大好男兒,而要我劍會對他刮目相看?」宛鬱月旦微笑,「有時候人做事和說話不一定要有目的,只是心中在想的時候,遇到合適的人和合適的地點,便很自然的說出了口。」成縕袍嘿了一聲,冷笑不答。 山風突地增強,變得越發淩厲,風中的笛聲隨之淹沒,兩人耳邊都只聽狂肆無邊的呼嘯之聲,伴隨著崖下枯枝斷葉的折斷崩裂之音,宛鬱月旦聽了一陣,「今夜是風嘯之夜,高山雪峰氣候變化無常,叫他上來吧。」他緩緩說完,轉身往樹林中走去,視線雖然不清,但道路走得熟了,和常人無異。 這位相貌溫和的少年宮主,雖無攝人的氣勢,不會武功,但言談之間絲毫不落人下風,的確是難得一見的人才。成縕袍往前幾步,踏在崖邊,山風掠身而過,頓感氣息閉滯,心裡微微一凜,這山風非同尋常,若是常人,只怕立刻被卷上天去,他內傷初愈,真氣未複,站在崖邊竟有立足不穩之感。往下一看,只見唐儷辭已從那枯樹上站了起來,但他不是要起身回來,卻是踏上枯樹之顛,站在風口,足臨萬丈深淵,就此目不轉睛的看著足下那不可預測的冰川雲海,足下枯樹咯咯作響,隨時可能在狂風中斷去,他銀髮披散,衣袂在風中幾欲碎裂,突地閉上眼睛,舉起手中斷笛,輕輕轉了個身,猶如舞蹈。 驟然一道劍氣襲來,白芒一閃,破開山風雲氣,直襲唐儷辭足下枯樹。唐儷辭聞聲揮笛相擋,只聽「叮」的一聲金鐵交鳴,他手中握的卻是半截銅笛,受此一劍之力,足下枯樹應聲而斷,墜入萬丈深淵,他縱身而起,輕飄飄落上崖頂,對出劍之人微微一笑,「起來了?」 「你不是要跳下去?我斷你立足之地,你又為何不跳?」成縕袍冷冷的道,「上來做什麼?」唐儷辭道,「豈敢,我的性命是成兄所救,我若跳了下去,豈非辜負成兄一片美意?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他的衣裳在狂風中略有破損,髮髻全亂,自雪峰刮上的冷風吹得他臉頰通紅,桃顏李色,隱隱浮過一層豔麗之意。 「半夜三更,百丈斷崖,有何可看?」成縕袍負手轉身,「還是在反省,被你攪得天下大亂的江湖,該如何收拾?」唐儷辭微微一笑,「半夜三更,百丈斷崖之上,狂風大作,正是好風景好時辰,你雖然沒有看見,難道沒有聞到麼?」成縕袍微微一頓,「聞到?」唐儷辭袖袍一拂,「聞到這風中的香氣,桂花、蘭草、玫瑰、茉莉等等一應俱全,好生熱鬧。」 「香氣?」成縕袍驀然省起,「難道——」唐儷辭左手徐徐背後,「是什麼人重傷你,應該就是什麼人上山來了。」成縕袍乍然睜眼,跨步踏上崖邊巨石,凝目下望,「蒙面黑琵琶,千花白衣女。」唐儷辭輕輕一歎,「果然是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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