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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崖下山雲翻滾,寒氣升騰,除卻自半山吹起的極淡幽香,什麼都看不到。

  「碧落宮遭劫。」成縕袍淡淡的道,「是你——引禍上門,壞這世外清淨地,今夜必定血流成河。」唐儷辭衣袖一揮一抖,倏然轉身,「我要消猩鬼九心丸之禍,難道這不是最好的方法?」成縕袍面露嘲諷,「哈哈,借碧落宮之名,與中原劍會抗衡,引風流店露面,再一路留下標記,引風流店殺上碧落宮,你犧牲宛鬱月旦一門,要在這裡和猩鬼九心丸之主決戰。但是唐儷辭,在你向宛鬱月旦借力之時,你的良心何在?他可知道你存的是什麼居心麼?就算你此戰得勝,你又何以面對今夜即將犧牲的英靈?」

  「宛鬱月旦亦希望借此一戰之勝,讓碧落宮稱王中原,結束漂泊異鄉的苦難。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碧落宮經營數年,難道沒有一戰的實力?」唐儷辭背對成縕袍,「枉費你行走江湖二十幾年,人要戰績要成功要名望要公平要正義,怎可能沒有犧牲?難道你救人除惡,自己從來不曾負傷,或者從來不曾虧欠他人人情嗎?」成縕袍冷笑道,「救人負傷,理所當然,但是你犧牲的不是你自己,你是轉手犧牲他人,難道要我贊你英明蓋世麼?」

  「你又怎知犧牲他人,我心中便無動於衷?」唐儷辭低聲道,「責備別人之前,你是不是備下了更好的對策?」成縕袍一怔,唐儷辭緩步走到他身邊,破碎的衣袍在強勁的山風中飛舞,漸漸撕裂,「沒有更好的對策,你之指責,都是空談,荒唐……」他的手在成縕袍背後輕輕一推,低聲道,「……可笑。」成縕袍驟不及防,被他一下推下懸崖,急急提氣飄飛,勉強在岩臺上站定,抬頭一看,唐儷辭已不見蹤影,心下又驚又怒,百味陳雜,這是對他方才一劍斷樹的報復麼?還是對他方才那番指責的回敬?縱然山崖之下有岩台,他又怎麼確認他就一定能落足岩台,不會摔下萬丈深淵?

  唐儷辭,毒如蛇蠍,毒氣氤氳,毒入骨髓的男子,莫說成縕袍不解,就算他自己,也未必明白他這輕輕一推,內心的真意究竟為何?是對立場不同的敵人的憎恨,還是對言語指責的報復,還是略施薄懲的立威之舉,又或者單純是對成縕袍的不滿呢?不擇手段追求江湖公義,消弭禁藥禍端,究竟是他信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公平正義必勝邪妄自私,人間必定獲得自由平安;還是他追求的是對好友一言的信諾,追逐的是過去友情的影子,為了滿足自己內心深處的缺憾,不惜血染貓芽峰,而與公平正義無關?

  不是唐儷辭,誰也不能解答,而就算是唐儷辭,他又真的能一一解答麼?

  「啟稟宮主,望月台回報山下有不明身份的白衣女子共計三十六人,登上貓芽峰,我宮棄守水晶窟,窟口冰石又被成縕袍打碎,如此計算,不過一個時辰,她們就能找到通路,沖入我宮。」從鐵靜口中說出的緊急消息聽起來都並不怎麼緊急,宛鬱月旦剛剛自崖雲頂回來,聞言眼角的褶皺微微一舒,「有敵來襲,擊鼓,能力不足的自冰道退走,其餘眾人留下禦敵。」他低聲道,「傳我之令,今日之戰,如我前日說所,為江湖正義、為碧落宮重歸中原、為後世子孫留一條可行之路,各位為此三條,務必盡力。」

  鐵靜領命退下,宛鬱月旦靜坐房中,四下裡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聽起來就如四面八方什麼也不存在,一切都已死了似的。

  「咯啦」一聲,房門緩緩被人推開,有人踏入房中,卻不關門,「崖下有人攻上山來了?」冷漠孤傲的語氣,含有殺意,正是成縕袍的聲音。宛鬱月旦站了起來,走到桌邊慢慢倒了杯茶,微笑道,「成大俠是貴客,請用茶。」成縕袍淡淡的道,「哦,山下有人來襲,你已知道?」宛鬱月旦道,「知道。」成縕袍伸手接過那杯熱茶,一飲而盡,「打算如何?」宛鬱月旦仍是微笑,「戰死而止。」成縕袍看了他一眼,「啪」的一聲將那茶杯拍回桌上,「避居世外,不染江湖風塵,有何不好?少年人野心勃勃,染指王圖霸業,意欲稱雄天下,那稱雄路上所流的鮮血,難道在你眼下不值一提?」

  「碧落宮根在中原,」宛鬱月旦靜了一靜,低聲道,「成大俠,我要回洛水。」成縕袍眉頭聳動,宛鬱月旦截口道,「落葉歸根,碧落宮無意淩駕任何門派之上,但需這一戰之威,重返洛水。」他往前踏了一步,背對著成縕袍,「我們、要回洛水。」

  成縕袍聳動的眉頭緩緩平靜了下來,冷冷的看著宛鬱月旦,「回家的代價,是一條血路。」宛鬱月旦轉過了身,白皙溫秀的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微笑,「我所走的,一直是同一條路。」成縕袍一伸手提起桌上那茶壺,對著茶壺嘴喝了一大口熱茶,「哈哈,不切實際的幻想、鐵血無情的少年人,江湖便是多你這樣的熱血之輩,才會如此多事。」宛鬱月旦微笑道,「不敢,不過成大俠如今可以告訴我,你是被誰所傷?世上究竟是誰有這麼大的能耐,能將成大俠重傷至此?」

  「蒙面黑琵琶,千花白衣女。」成縕袍的手握了握劍柄,說到這十個字,似乎手掌仍舊發熱,就如他十四歲第一次拔劍面對強敵之時的那份僵硬、緊張、興奮,「一名黑紗蒙面,黑布蓋頭的黑衣人,橫抱一具繪有明月紅梅的黑琵琶,背後跟著三十六位白紗蒙面的女子,攔我去路。」宛鬱月旦輕輕啊了一聲,似贊似歎,「好大的陣勢,而後?」成縕袍衣袍一拂背身而立,「而後,卻是身後武當少玄、少奇兩名小道出手偷襲,那兩人自稱在冰天雪域極寒之地遇到殺人成狂的魔頭韋悲吟,前往問劍亭請我到此,結果是引我入陷阱。」

  宛鬱月旦黑白分明的眼睛似是稚嫩又驚奇的往上揚了一揚,「哦?」成縕袍冷笑一聲,「我震開兩名無知小道,白衣女出手合圍,牽制住我的那一刻,黑衣人出手撥弦,我不料世上竟有人練有如此音殺之法,一弦之下……」宛鬱月旦打斷道,「我明白了。」成縕袍住口不言,不將自己大敗虧輸的詳情再說下去,「而後,我被逼上貓芽峰,醒來之時,已在此地。」

  「音殺之法,若無人能夠抵擋,那唯有武功高強的聾子才能應付這位黑衣蒙面客。」宛鬱月旦道,「可惜……」成縕袍嘿了一聲,「可惜碧落宮之中,並沒有什麼武功高強的聾子,就算是整個江湖道上,也未聽說有這種人物。」宛鬱月旦微微一笑,「既然沒有武功高強的聾子,那就只有不受音殺所困的絕代高手能抵擋……」成縕袍緩緩轉身,「不受音殺所困,要麼毫無內力,不受內氣自震所傷;要麼……便是同樣精通音殺之法,不受其音所震。」宛鬱月旦的笑意越見柔和,「既然有人能輕易治好音殺之傷,那麼說不定他也能輕易抵抗音殺之術。」成縕袍目中光彩一閃,冷冷的道,「看來你已在心中調兵遣將,難怪兵臨城下,你還能在此喝茶。」宛鬱月旦輕輕一歎,「成大俠傷勢未愈,也請留此調息,今夜之戰不勞成大俠出手。」

  正在此時,山崖上空響起一聲悠揚的鐘聲,鐘聲清宏,片刻之間群山四面迴響,連綿鐘聲不絕,聲聲縹緲柔和,如聖天之樂。鐘鳴之後,仍是萬籟俱靜,半點不聞碧落宮有什麼動靜,仿佛連池雲、沈郎魂等人都全然消失了。成縕袍負手對空門,房門仍舊未關,門外狂風吹入房中,撩起縵幕飛飄,珠簾響動,以往兵刃交加、血濺三尺的戰場,從來不缺成縕袍的劍刃,從來不缺成縕袍的俠義,但今夜之戰,第一次,他不是主角;第一次,他不知道今夜之戰,是不是有出手相助的價值?往日行走江湖,黑白正義簡單分明,起手落劍,劍下斬奸邪,揚正道,但今夜之戰,一方是罪證未明的神秘組織,一方是志在稱王的碧落之脈,沒有單純的正義,沒有單純的結果……抵禦黑衣蒙面人的進攻,消弭隱藏江湖的禍患自是不錯,但令他拔劍相助的那一方,真的有令他拔劍的價值麼?那是日後江湖的王者、或是日後江湖的隱禍?何況戰局之中,尚有不擇手段,目的難料的唐儷辭……

  生平唯一一次,成縕袍右手握劍,不知該不該出,或許他們兩敗俱傷、或者三敗俱傷,便是對江湖最好的結果,但枉死陣中的無辜性命,救是不救?豈能不救?但是救——就需拔劍,而拔劍的立場呢?理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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