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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宛鬱月旦又點了點頭,「他用船底燒開的那些水。」

  翁老六滿臉沮喪,畢秋寒詫然問:「怎麼?」

  「那是悶爐子的水。」翁老六哭笑不得。原來船上的爐灶一貫少用,要起用來做飯就必須將爐火預熱起來,等到爐灶大鍋都熱了,才能做飯。聖香把悶爐子的熱水拿去洗澡,晚上做飯的時候爐灶早已涼了,要重新燒熱豈非要等到天亮?這下子晚上不必吃飯了。這道理除了聖香和宛鬱月旦,只怕船上人人都懂,聞言面面相覷,只是暗自好笑。本來聖香撒網捉人聰明了得,白魚寨的人對他還有幾分捉摸不定,現在除了一肚子好笑,早已忘了他剛才的豐功偉績。

  「不如晚上各位到白魚寨一宿?」易山青滿肚子想拉著南歌去喝酒,何況誤會既然揭開,雙方已是朋友。

  畢秋寒沉吟了一陣,剛想拒絕,已聽到南歌朗聲大笑,「今夜和易大哥不醉不歸!」

  「南老弟還是豪氣干雲,不過事隔十年,大哥的酒量可是一日千里……」那邊兩人已經親熱成一團,渾然忘了船上還有別人。

  畢秋寒和翁老六面面相覷,只得苦笑,南歌已先答應了人家,卻是拒絕不得了。

  這一船的怪人。畢秋寒開始擔心他們如此下去,只怕半年也到不了君山。如果有人一邀請南歌就答應,一有熱鬧聖香就想攪和,不管別人說什麼宛鬱月旦都說好,那讓這三個人單獨走路,只怕一輩子也到不了洞庭。

  夜裡,白魚寨裡做了幾個漢水方有的土特產菜肴,弄了兩壇酒。

  宛鬱月旦看起來最年幼最是纖弱秀氣,卻最能喝酒。一連數十杯下來,連畢秋寒和南歌都酒酣耳熱,只有他還是那樣令人舒服的神氣,不要說醉意,連一點酒氣都沒有。

  原本以為聖香對喝酒應該最有興趣,那少爺卻稱他不喜歡喝酒,端了兩個菜到江邊寨頭看大白魚去了。

  酒菜吃了八成,古陰風的黃臉也微微起了紅,「這次的消息是慣走漢水的鹽梟范農兒露給我們的。農兒對我們白魚寨一向畢恭畢敬,這回大概是受人逼迫,否則我不信他敢。」說著,古陰風舉杯一飲而盡。

  顯然古陰風對被人挑撥和畢秋寒這邊動手的事很是惱怒,易山青看起來比較豁達,事情過去了他便不介意,笑道:「卻讓我和南老弟重逢,農兒也算有功,大哥不必和他計較了。」

  「計較不計較,要看他自己聽話不聽話。」古陰風冷哼了一聲,「他當我白魚寨當真是只任人宰割的大白魚不成?」

  畢秋寒輕咳了一聲,「古寨主已經找人去找范農兒?」

  古陰風又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南歌卻不理他們談論這次的事情,他微微酒醺,彈劍而歌:「如此男兒,可是疏狂,才大興濃。看曹瞞事業,雀台夜月,建封氣概,燕子春風。叱吒生雷,肝腸似石,才到樽前都不同。人世間,只嬋娟一劍,磨盡英雄。」

  別人或許還不能瞭解他的悽楚,他本是俊朗郎君瀟灑男兒,原本人生如錦前程非夢,卻大意受制於女子十年……等到十年之後終於掙脫受人擺佈的日子,人卻也老了、變了,再不可能是當年的自己了。如果聖香在的話或者還能懂得他的悲哀,那一句「人世間,只嬋娟一劍,磨盡英雄」,南歌當真是長歌當哭唱出來的。他本來脫略行跡,一段唱畢,他自潸然淚下,舉杯自吟,旁若無人。

  他這一唱一哭卻讓旁人都是一呆,面面相覷,不知他是怎麼回事。

  「為問杜鵑,抵死催歸,汝胡不歸?」宛鬱月旦以指甲輕彈酒杯,漫聲跟著他唱,「似遼東白鶴,尚尋華表,海中玄鳥,猶記烏衣。吳蜀非遙,羽毛自好,合趁東風飛向西。何為者,卻身羈荒樹,血灑芳枝。」

  他這一唱,畢秋寒和古陰風都皺眉頭,不知道這兩個人到底在唱些什麼,只見宛鬱月旦一唱,南歌放聲大哭,以淚洗劍。

  「秋寒,好歹你也比老頭子多念了幾年書,你們家……你們家少爺唱了些什麼,讓他哭成這樣?」翁老六全然莫名其妙。

  畢秋寒搖搖頭,他對於詩詞歌賦全然一竅不通,根本不知道宛鬱月旦唱了些什麼。

  「他說……」易山青眼眶濕潤,深吸一口氣,一杯酒一口咽下,輕聲說,「杜鵑啊杜鵑,拼命催你回家,你為什麼不回家?就是遼東白鶴、海中玄鳥都還牽掛家鄉,吳蜀那個地方不遠,你的羽毛也很漂亮,正該趁著東風飛向西,你為什麼要棲息在荒山樹,流血在樹枝上?」他的聲音哽咽了一下,陡然大笑起來,「十年前、十年前我和南老弟初出師門,滿腔傲氣,自以為沒有立下一番事業怎能回家。家裡雖然好,但是沒有離過家的孩子又怎麼懂……怎麼懂……」他和南歌是好友,性子本就有些相似,如此喃喃自語,他也早已癡了,「為什麼要身羈荒樹,血灑芳枝……我怎麼知道,怎麼知道?」

  畢秋寒和古陰風的眉頭皺得更深,對於這等狂士行徑,他們全然不能理解,就算聽懂了宛鬱月旦在唱杜鵑,也不明白有什麼可哭之處。

  宛鬱月旦彈指停了一停,繼續唱道:「興亡常事休悲,算人世榮華都幾時?看錦江好在,臥龍已矣,玉山無恙,躍馬何之。不解自寬,徒然相勸,我輩行藏君豈知。閩山路,待封侯事了,歸去非遲。」

  他一唱完,原本哭得忘形的南歌驟地喝了一聲彩,拍案喝道:「好一句『我輩行藏君豈知』!」他滿臉淚痕,卻朗聲大笑,「為此一句,南某人敬你三杯!」他真的自斟自飲,連飲三杯。

  宛鬱月旦人看起來柔弱,喝酒卻不比別人慢。南歌喝完三杯,他也陪了三杯,微笑道:「來日方長,男兒未死,豈能蓋棺?」

  「說得好!」易山青喃喃自語,「男兒未死,豈能蓋棺!南老弟,你我雖然十年潦倒,但畢竟還有下個十年、下下個十年!哭什麼?喝酒!」

  畢秋寒看著一桌紊亂,忍不住心下搖頭。南歌和易山青是狂士性情,若沒有宛鬱月旦這麼一唱,當真不知道要醉酒大哭到什麼時候才是!他不禁開始慶倖這一次有宮主隨行,宛鬱月旦雖然年幼,但他做的一向是最恰當的事。這就是為什麼他能馴服碧落宮數百高手,武功再高也抵不上明理二字。

  「報寨主。」外頭進來一個瘦小的男子,在古陰風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古陰風驟起眉頭,哼了一聲,讓那男子下去。

  「范農兒說了是誰要他假傳消息了?」畢秋寒問。

  古陰風冷冷地道:「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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