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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第三十一回 十二玉樓空更空

  玉崔嵬回到小二客棧,他先走了片刻沒有看到後來的突變,更不知道聖香今夜流血負傷,求援被拒。回到客房之後他先熱了一壺酒,有滋有味地喝了兩杯,拿出李陵宴給他的解藥,看了兩眼,從懷裡拿出個小瓶子收了起來。

  等他又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手握《落花卷》看了半本,才聽到門外有人回來的聲音,一回來門外已經響起駭然的驚叫聲,客棧掌櫃嚇得幾乎昏倒,「你是誰?快出去……這裡不是你待的地方……」

  玉崔嵬聽那腳步,鼻中嗅到一陣濃烈的血腥味,眉梢一揚開門出去,只見一個血人穿得滿身破爛,被客棧掌櫃推出門去,「嗯?」

  客棧掌櫃剛剛把這半死的乞丐趕出門去,突然身邊掠過一陣微風,屋裡那有錢的客人突然已經在門外雪地裡把那乞丐撿了回來,抱進房去,揚聲說以百兩白銀請大夫,越快越好。客棧掌櫃還未來得及想清楚「百兩白銀」是何概念,裡頭突然「謔」地掠出一把錚亮飛刀,插於門口入地三寸有餘,裡頭的客人半句話也未說,掌櫃的嚇得魂飛魄散,立刻奔出門去親自請板渚最有名的歐雲良歐大夫。

  聖香滿身血污幾乎半被冰封半已幹透,那身乞丐衣裳貼在身上竟然撕不下來。玉崔嵬毫不留情一下把他丟入溫水澡盆,泡了半天那結冰又乾涸的血才化開,等到把他洗乾淨換身衣服丟上床去,澡盆裡的血水已經倒掉四盆。聖香肋下和背上的傷口變得蒼白,清晰異常,玉崔嵬給他上了薄薄一層金創藥,他卻似渾然不覺身上兩道重創的痛,手指牢牢抓著胸口的衣裳,不住地喘氣,一張玲瓏精緻的臉上滿是冷汗。

  這情形比他上次在梨花溪病倒嚴重得多,玉崔嵬雖說大風大浪見得多,生死離別他早已麻木,這時卻皺起了眉頭。

  「大玉……聽我說……」聖香等他幫自己收拾好傷口才微微睜開眼睛,他居然一直沒有昏迷,此時半撐起來抓住玉崔嵬的衣袖,「聽我說……你能不能去……保護李陵宴……」

  玉崔嵬一笑,「我那好溫柔的小舅子鐵了心要殺人?」他雖然不知聖香究竟怎麼會弄得如此狼狽,但是肋下那一記劍傷是碧落宮嫡傳劍法,他卻是認得的。

  「他要殺人我攔不住……」聖香臉色蒼白,嘴角微揚卻仍似帶笑,「但是李陵宴不能死,絕不能死……我要他即便自殺也不行……大玉你去……保護李陵宴……等……」他猛地換了一口氣,「你去……等……李陵宴的人出現,告訴他們碧落宮的落腳地在嘉京園……」

  玉崔嵬心念一轉,難道聖香說服宛鬱月旦不殺李陵宴不成,居然掉過頭來陷害碧落宮?念頭轉了轉,哂然笑笑,這是他玉崔嵬的念頭,不是聖香的,「你要怎樣?」

  「我要等容容遣兵……」聖香低低地道,「我要等容容遣兵埋伏……嘉京園……李陵宴若有伏兵一定反抄嘉京園……那是惟一一個……能夠與他兩軍對峙的時候……」他滿頭冷汗臉色煞白,「我要先等容容伏兵,然後再等李陵宴揮軍入伏——在此之前李陵宴萬萬不能死,也萬萬不能讓阿宛知道我拿他做餌……」他喘了好幾口氣,才繼續說:「我說服不了他不殺李陵宴,所以你……你一定要保他不死……我不管你有多恨他……」

  「你家容容要是已經死在京西府呢?」玉崔嵬柔聲問,「他要是遣不出萬餘人馬,事情敗露已死多時呢?」

  聖香死死咬著嘴唇,那嘴唇即使咬了也顯不出血色來,「那麼——那麼……我救不了你……害了則寧……你會看到李陵宴死,看到阿宛獨霸江湖……看他為了碧落宮走上李陵宴的老路……看到洛陽動亂……還有……還有……那些所謂的『江湖白道』永遠都在那裡……」他的指掌冰涼,緩緩鬆開玉崔嵬的衣袖,「不過,我相信不會。」

  這個孩子,直到如今依然期待著,他想看到的那些讓人快樂的東西……壞人受到懲罰、謊言被人揭穿、真相被人知道、做好事受到讚美……他至今不信風淒雨冷,不信窮途末路,不信他或者其實什麼也做不到、什麼也改變不了。

  「我可以保李陵宴不死,七日之後容容要是仍然沒有消息,我帶你回秉燭寺。」玉崔嵬柔聲說,「好不好?」

  聖香淡淡一笑,「要是容容沒有回來,我真是……真是……」他沒有說下去,卻是無聲地笑了出來。容隱要是沒有回來,此戰聖香若不能得勝,他便是四面楚歌舉世為敵——被父兄趕出家門,被朝廷排斥,為李陵宴勁敵,又複與碧落宮分道揚鑣,為白道中人所不齒……昔日奢華燦爛的相國公子……怎會落到如今這一步?

  是為了他玉崔嵬?

  不是。

  聖香總是為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理由……為免皇上對趙家之猜忌,他離家;為證明他一時之善,他敢與「江湖白道」為敵;為求兵不血刃一戰全勝,他與宛鬱月旦分道揚鑣……總是讓人感覺,他在這漂浮的塵世裡,總想抓住一些什麼、證明一些什麼、找到一些什麼讓自己覺得人世很美好……

  聖香的臉色變得很灰敗,仿佛至此身上那兩道傷的痛才上了他的身。側臥著躺在床上,他雙眼微閉,剛換的中衣微微泛著血色,卻沒有一點鮮活的感覺。他沒有叫痛,就這麼靜靜地躺在床上。玉崔嵬突然覺得靜得有些可怕,「哪裡痛?」他柔聲問。

  聖香眼瞳微睜,有氣無力地看了一眼窗外,喃喃地說:「你……去李陵宴……那裡……」

  「我會去,等大夫來了就去。」

  大夫來了又去。

  第二天午時。

  聖香才從昏睡裡醒來,玉崔嵬真的不在,滿屋空曠,只剩下他一個人。

  靜靜望著屋頂,偶然有一刻他錯覺仿佛在家裡,只要他呼喚一聲「小雲」就會有俏丫頭進來端茶遞水,只要他高興起來換新衣服出去,院子裡就有兔子可以玩,有泰伯心疼。仿佛……還害怕趙普從門口經過怒斥他沒有讀書又在偷懶,仿佛屋裡掠過的不是寒風,是春暖花開四月天的熏風,「爹……我頭痛腰痛背痛……我覺得我要死了……」聖香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喃喃說,「岐陽呢……我不舒服……我要死了要死了……」

  一迭聲地叫苦,叫完了才發覺無人回答,聖香咳嗽了一聲突然有些清醒過來,一時間卻還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

  想了很久才醒悟……原來自己早就沒人理會……親生爹娘不要他,爹怪他老是胡鬧,大哥、二哥非常討厭他……平生幾個好朋友,成婚的成婚,搬走的搬走,事到如今想找一個人說話,卻不知道誰還有空。

  又過了好半晌才又想起,原來自己被趕了出來,皇上要殺他,他不能留家裡了……而踏入江湖,為何人人要與他分道揚鑣各走各路,甚至以他為敵,現今想起來也很茫然……大概他真的太胡鬧老是不聽話,不能隨俗入流,不肯和大家相信同樣的道理走同樣的路,非要救古怪的人非要做奇怪的事,所以……所以才會這樣吧?又過了很久他才想起來聿修被容隱派遣去找岐陽,容隱卻給他自己派遣去借禁軍,最後玉崔嵬也給自己派遣去保護李陵宴,陪伴在身邊的人一個一個被他「派遣」走,所以他就剩下自己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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